庆熙元年的科举考试终于落下了帷幕。赵芳如愿进了御史台,而吴猎更是以武举状元的身份得以进入驻守河西路的“天武军”。再加上游九言的状元以及许酬的探花,潜山书院一时之间名震天下,风光无限。
三甲的名单也出乎民间和朝堂上许多人的意料之外。刘太后将计就计,四两拨千斤,散布出去的言论说是太后首肯和力挺了这新科三甲的名单。太后如此不计前嫌,礼贤下士的态度,不仅暂且平息了之前对她的不利言论,还令一些人反而对她刮目相看,摒弃成见。
唱名过后,游九言这个新晋状元郎的名声也传遍了大江南北。作为朝廷新封的六品官员,入翰林学士院这样的清贵之地,就会有机会常伴天家,又得相党和后党两派的示好,这大好前程就摆在他的眼前。一夜之间,游九言简直成为了这汴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在汴京城的新住处也选在了离御街不远处的榆林巷赁屋而居。这一切的变化发生的太快、太翻天覆地,尤其又在最后的殿试上胜了许酬,游九言心中的飘飘然恨不得要昭告天下了。
入职的第一日,他满面春风的走入翰林院,还特地从崇文院的楼前路过了一下,想看看许酬第一日当职的情况。
学士院和崇文院皆属翰林体系。不同的是,学士院更像是皇帝的私人秘书班底,负责草拟机密文书、备议咨询等工作,相比崇文院主要负责的是掌管皇家图书馆、修编藏书的职责,孰贵孰轻,高下立判。
游九言在不远处就已透过窗户看见许酬已经坐在案前正在抄写着什么文书,她周围堆满了卷轴典籍。游九言喜色顿上眉梢,便打消了进崇文院的念头,转身离开,直奔学士院的方向去了。
一进学士院的门,游九言就看见钟嘉磬已经坐在堂屋上,喝着茶在等他了。身为翰林大学士,钟嘉磬统管着学士院和崇文院。
游九言早已从葛宏的口里得知,当日钟嘉磬为他据理力争,不惜得罪了宰相等人。何况钟嘉磬又是他的上司,因此甫一进屋,他的脸上便堆满了笑容,拱手作揖道:“学生游九言,拜见钟大人!”说完,他便撩起长袍,要走向右手边最近的一个座位落座。
“站着说话。”钟嘉磬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彩。
游九言愣住了,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有些尴尬的望着他的上司。
只见钟嘉磬搁下了茶盏,细声细气的说道:“状元郎初来乍到,怕是还不了解我这翰林院的规矩吧。上任首日居然就能比我来的还晚,难道状元郎的新家安在了城外?”
游九言尴尬万分,赶忙拱手道:“请大人恕学生无知,以后断不会发生这样的差池了。学生是住在城内,就在榆林巷。”
“榆林巷?哎呀,不愧是状元郎,这新宅子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呀。连老夫我住的地方都还离那御街隔着三条巷子呢。”
游九言闻言更加窘迫了,脸边渗出了细密的汗来。他支吾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似乎每说一句话都有被挑刺儿的可能。
钟嘉磬皮笑肉不笑的继续说:“状元郎想必是认为自己身为人中龙凤,当然配得上榆林巷那里的宅子,也自然应配得上老夫我的好言善意。不过呢,你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在这翰林院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状元了,我本人就是仁宗朝安平元年的状元。因此,不管是谁进了翰林院,都要先掂量掂量清楚自己的位置,尤其是那些原本不过是一个从九品下县主簿上来的人。收敛一下你的风发意气,也别觉得恃才就可以傲物!”
游九言看着钟嘉磬那细成一道缝的小眼睛和鼻梁,以及一说话就会抖动的山羊胡子,便早该知道有这样面相的人,从那薄瓣的嘴里定是会说出一些尖刻的话来。此刻他的脑中一片茫然,耳边仍嗡嗡响着那刻薄的声音。他盯着那一道缝的鼻梁,再到山羊胡子的顶端,恰好可以连成一道线。于是现在是一条细线在和他说话。游九言胡思乱想着,似乎只有这样才会暂时让自己抽离一会,而不觉得那么尴尬了。
钟嘉磬说累了,喝了一口茶,便朝着门外喊道:“来人,把折子都搬上来!”
只见三个小吏吭哧吭哧的搬进来了三大摞的奏折,放在了游九言的面前。
“钟大人,这些是?”
“这些就是状元郎要担当的工作啊。这些是过去一年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那里转过来的折子。有些是上头认可的,有些是被否了的,有些是要打回去再议的。你要将这些折子上的所有批复都誊抄一遍,再做归档,分门别类的放好。做好这些,三十日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游九言看着脚下这堆着已经像小山包一样的奏折,三十日加班加点应该勉强能做完。他只好咬着牙点头答应了。
“我就知道这些对于状元郎来说小事一桩,既然这样,那就再加三摞!”钟嘉磬假惺惺的笑了一下,道,“酒是陈的香啊,这奏折亦如此。再来几摞过去三年间的奏折,给状元郎好好品品!”
游九言一早如艳阳高照般的好心情,此时已如坠入寒冬。他原以为钟嘉磬是刘太后的人,理应善待于他,却不明白为何一上来就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钟嘉磬看来已经是立够了规矩,他走到游九言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相比起那些直言反对的人,太后更恨的便是脚踩两只船的人,别自作聪明的以为两边都不会得罪。这汴京城里,没有什么事是太后不知道的。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还是趁早弄清楚哪根高枝才是你应该攀附的吧!”
游九言一听这话,头皮发麻,仿佛被从头到脚浇了盆冷水。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挪动步子。
许酬在上任的第一天,早早的就来到了崇文院。钟嘉磬都懒得亲自给他立规矩,只是差人过来让他将崇文院的一些经史典籍都修编造册。
一位掌管崇文院杂役的老内侍,领着许酬一路穿过长廊,走到了一扇尘封许久的朱门前。老内侍打开了早已生锈的门锁,推开门,腾起的灰尘和腐旧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许酬掩鼻走了进去,看见偌大一间屋子里的书架上面堆着不少卷轴和经折,还有少量的一些“蝴蝶装”的书籍,都已蒙上了不少灰尘和蛛网。
“这里都是前朝的书籍?”许酬问老内侍。
“是的,许大人,这些都是隋唐以来至齐宋初年的书籍。”老内侍回禀道。
许酬随手抽了一个卷轴,小心翼翼的打开来。她一看到卷轴露出的一点题头,便惊叹道:“《贞观政要》?!这本论述唐太宗时期施政得失的名典竟然真的存世?”
她顿时兴奋不已,又随手抽了几本,发现都是一些罕见而珍贵的典籍。
“您能让人把这些书都搬到我屋里去吗?我得好好整理一下。”许酬兴奋的直搓手,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老内侍掩嘴笑道:“许大人还真是与旁人不同。老奴在此当值二十多年了。新来的大人们若是接到了这种脏活累活,断不会如此高兴的。许大人却是甘之如饴啊!”
“既来之,则安之。我倒是要感谢钟大人安排的这个活呢,甚和我的心意。”许酬笑眯眯的说,“对了,还未请教您如何称呼呢?”
老内侍连忙作揖道:“不敢,老奴许安直。”
“‘言午’许的‘许’?那您和我还是本家了。”许酬亲切的说,“我新来乍到,对崇文院里的事务还很生疏,以后还要多和您请教了。”
许安直自打今日一见面起,就对许酬的印象颇佳,觉得她平易近人、待人谦和。虽说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却是一点傲气都没有。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亲近了许多,道:“许大人言重了,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上老奴的,请尽管开口。老奴定当尽心而为!”
许安直命人将所有的典籍都搬到许酬新分配到的房间里去。那是一间被别人挑剩下的拐角的屋子,逼仄阴暗,还透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许酬却丝毫也不介意,只是打开了窗户,还说这里清静。
许安直在屋里帮她一起摆放书籍,一边还说起了一些崇文院的趣事:“……其实天家最近一段时间来崇文院来的还挺勤。天家每次来,都会命我拿《左传》和《九经精注》,然后再备上一壶醇碧酒,一个人坐在崇文院的临羡阁中读上好一会儿。老奴和天家说过,其实他用不着专程跑一趟,每次想看书的时候,老奴送去万岁殿就行了。可天家却说,只有在这崇文院他才能静得下心读书……”
许酬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脸从窗户望出去,从她的房间窗户望出去,刚好能看见对面的临羡阁。她的心中波澜微起。《左传》精讲是赵衡在潜山书院时最爱和她一起上的一门课,《九经精注》是许酬所著的。他以前是那么不爱读书的人,却能常来崇文院。难怪他们一开始在商量许酬初进官场的职位时,赵衡就马上提到了崇文院这个连许酬都忽略了的地方。看来,他也是早就为她的到来做好铺垫了。
这时,一个小内侍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报:“天家……天家和贾内侍来了。”
许安直搁下了手中的书,急忙忙的就跑了出去。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表情有些激动又有些惊讶,对许酬说:“许大人,天家听说您在,命我带您去临羡阁,给天家讲讲《九经精注》!”说完他又加了一句,“许大人,您可是得好好表现啊!”
当许酬走到临羡阁外时,就只有贾苏一人在门外守候着。再次见面,贾苏和她心照不宣的眨了眨眼睛,又躬着身子,轻声说道:“许大人,天家正在里面等您呢。”
当许酬轻步走人临羡阁时,看到赵衡正斜倚着窗边,一手持一本书卷,一手握着一个琥珀杯。他的背后正是这暮春时节的绿荫蕤蕤,乱红散缀。透过树叶间隙照射进来的阳光,在他的周身形成一圈光晕,最终汇集到他的眼眸中,成了他眼底的一片日月星辰。
而这目光,现在从书上转移到了她身上。
赵衡看着许酬戴着一顶黑色襆头,身着七品官员的青绿色圆领大袖常服,还有她一脸的严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别说,这身衣服和你真挺配的。再贴个假胡子,你就可以直接去政事堂行走了。”
许酬悠悠的说:“若是这样,那就省事多了。天家招我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赵衡脸上刚刚的笑容倏忽不见了,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和酒杯,走到许酬面前,无奈又忧心的说道:“太后命我尽快册立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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