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谷蝉接过来,顺手在脑后一摸,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银针,戳在瓷瓶里搅和了一下。他拿出银针,眯着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下,并无异样。于是将瓶子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倒了一点在手心里,舔了舔,还咂了咂味。
贾苏一脸的担惊受怕,说:“老人家,当心有毒……”
佘谷蝉满不在乎的说:“有毒?我看这香灰干净的很,怕是你们想多了。”
“您是说,这香灰没毒?”许酬蹙着眉头问,这可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不信?那我再给你们做进一步的验证。你们去拿碗水来,再去我房里取一只文鸟过来。”
很快,一碗水和一只红嘴灰羽的文鸟都被取了过来。那文鸟爪上拴了根细银链子,攥在曲哥手里,听话的站在他的胳膊上。
佘谷蝉将香灰倒入水中,用手指搅拌了一下,端到了文鸟面前,对着文鸟叽叽咕咕的念了些话。那文鸟竟似听懂了人话,乖巧的跳到佘谷蝉的手上,低头饮起了碗中的香灰水。
众人等了一会,见那只文鸟仍然活的好好的,都疑惑不已。
“怎么会没毒呢?难道不是在香里做的手脚?”贾苏有些失望。
“会不会还是在茯苓糕里下的毒?”陈琦问道。
“不应该啊。那日午膳,其他几人也都吃过了茯苓糕。若是在一个盘子里下毒,风险太大了,万一毒死了其他人怎么办?更何况,刘氏当时也在场,她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的。”许酬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很快就否定了。
“哎哟,我是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不过,你提到这茯苓糕,兴许……”佘谷蝉又将瓷瓶放在鼻下仔细闻了半天,嘴角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道,“爷爷我知道这人是怎么下毒的了。若真是这样,那可就是我这辈子碰上的头一遭了!”
大相国寺内的转轮藏阁,收藏了历代珍贵的佛教典籍,甚至还包括了唐玄奘从天竺带回的多卷经书。这里平日鲜对外开放,只因许酬的父亲许箫仁与大相国寺方丈归屿大师是故友,而归屿大师又很欣赏许酬的才气,她才被特准可以来此读经。月底休沐之时,许酬常会一人来到这里待上一会。
转轮藏阁从外表看只是一栋普通的二层朱红楼阁,可进了里面,才知其中奥妙。楼阁是暗三层,地下还有一层,内置了一座庞大木质转轮,中心的支柱直通三层,撑起了一尊直径二十余尺、高近四十尺的重檐八角亭台藏经架,是为转轮藏。一层亦有一圈小号的转轮。利用齿轮原理,站在一层的人,只需用两指轻轻一推小转轮,这地下的大转轮就会带动整个转轮藏慢慢转动起来,辗转相传,永不停息,正取自佛教中“法.轮常转,生生不息”之意。架上的梁柱斗拱,阶额雀替,皆雕有精巧细致的浮雕双龙纹和团莲花纹,繁复交错,榫卯相严,令人叹为观止。更有四纵十六排的高大书架将这八角亭台等分成了八个相同的空间,每个空间合上槅门便成了单独的一间二层阅览室。转轮藏转动起来后,人就可以通过一层的莲花座木阶走上去,进入相应的阅览室中选取书籍。
许酬爱来这大相国寺,多少也和这奇特的转轮藏有关。时间和空间,在这里被构思严谨的木建构划分的均匀而和谐。头脑的理智和内心的平静得以升华,让她可以专注于前方的道路。当她一次次脆弱有惑时,这里便成了一处令她荡涤理智、强大内心的地方。
当今日许酬身处其中一间阅览室,正在翻看一卷经文时,转轮藏阁沉重的楠木大门被推开了。她隔着窗隔和数根梁架望去,门口站着的人看不真切。那人缓步走了进来,身段娉婷,长褙垂地,是一女子。许酬虽心中好奇,但也未多想,又继续埋头于经文之中,直到那人走上转轮藏,驻足于她所在的阅览室外面。
许酬闻声抬起头,透过疏落有致的盘长棂花窗隔,终于看清了来者是谁。她的瞳孔一瞬放大,眼睑微微颤抖着,手中的经卷也掉落在了地上。
那位女子推开槅门,捡起她掉落的经卷,递给了她,颤声说道:“抱歉,惊扰到你了。”
许酬回过神来,赶忙低头恭身作揖道:“不敢当。许酬拜见淑妃娘娘。”她低着头,眼睫微垂,一直看着面前脚下那一抹霜色裙裾。
转轮藏仍在缓缓的转动着,天地却颠倒了。
“你能,抬起头来吗?”淑妃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许酬慢慢抬起了头,望着淑妃,紧紧的抿着嘴,眼神闪烁,想看她却又不敢看。
淑妃那张清冷如月下霜溪的素净面孔上,此刻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泛起了潮红。她沉静如深潭的双眼里,也渐渐起了波澜。
她喃喃的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长的,太像我的一位旧友了。”
淑妃伸出手来,抚摸上了许酬的脸颊。许酬一开始是抵触的,偏了偏脸,但还是放弃了,仍由她摆布。淑妃将许酬的头轻轻掰过一边,当她看见许酬右耳后的一颗胎记痔后,终于抑制不住,浑身颤抖,失声抽泣了起来,那眼中的微澜,化作了两行细流,涌了出来。
许酬胸中纵有万言,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硬吐出了一句:“娘娘,您别哭了……”
淑妃忍住抽泣,慢慢平复下来。她轻抚着许酬的脸颊,眼中交杂的是无限的哀情与柔情,轻声说道:“第一眼见,我以为是你哥哥,可没想到,竟是你。我原以为,你已经……十一年了,你过的还好吗?”
许酬却挡去了淑妃的手,别过了头去。当她再转过脸来时,面色已如平常。
“淑妃娘娘,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想,您是认错人了。”
淑妃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我是你的萱宁姐啊!我怎么可能认错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淑妃娘娘,这里虽说是宫外,但也是皇家寺院。微臣毕竟是外臣,后宫不得私交外臣的规矩,还望娘娘恪守。”许酬的声音骤然冰冷了下来,像是往淑妃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她又拱手一揖道,“若娘娘无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许酬兀自迈出了阅览室,走下木阶,只听得背后响起淑妃悲凉的声音:“燕儿,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淡?莫不是,你还在怪我石家吗?你可知这十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的哥哥啊!”
许酬像被箭射中一样,一阵眩晕袭来,身子晃了晃,停下了脚步。一个她几乎已经快忘记的名字,一段她尘封于心不愿再回想起的往事,因淑妃的这一声唤,终于还是把从前过往都带回到了她的面前。
许酬的脚下似有千斤重,挪不开步子。她静静的站在原地,并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淑妃沉声说道:“娘娘,微臣真的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淑妃走下木阶,来到她身边,语气冷静了下来,问:“是吗?许大人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本宫记得,许大人与本宫应从未在汴京见过。本宫尚未自我介绍,许大人为何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本宫?今日在寺中相遇,难道又是巧合吗?”
许酬呆呆的站着,无话可说。淑妃今日能来此,事实上是她先前让赵衡授意的。可是现在,她却身处于自己所制造的矛盾之中,思忖着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早在她从赵衡那得知石萱宁会进宫为妃时,虽有震惊、不舍,但理智将她拉回了现实,她还是想到了是否该利用淑妃这个关系,帮助赵衡建立起与石家的同盟。她权衡再三,也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将淑妃构算进了自己的布局之中。她亦知道,一旦直面淑妃,必会将前尘往事都翻出。她本以为面对过去,她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理智的程度,才会在现在,当真正面对淑妃时,全然崩溃,一心只想着尽快逃离。
“娘娘……”许酬转过身来面对淑妃,嗫嚅着,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七日之后是药师佛诞日,本宫还会再来寺里烧香祈福。届时,若是你想清楚了,可于巳时再来此与本宫相会。”
淑妃说完,便先行离开了。那个离去的背影,走的是那么缓慢,仿佛还在等身后的人叫住她。可最后,终究还是拖曳着一袭落寞的霜色裙裾,消失在了转轮藏阁的楠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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