晷针投下的阴影线在汉白玉石的晷面上缓慢的移动着，慢的近乎无法察觉，慢的把人的心底都磨出了窟窿。
她，是不会来了吗？真的不会来了吗？
淑妃倚在转轮藏阁的窗边中捧着一本经卷，可眼神却是空落落的望着窗外院中的日晷。离巳时已经过去了一刻多钟，她的眼睫失望的垂下，也再无心思看手中的经卷了，便走回到转轮藏上，将经卷放了回去。
可当她转过身来，要走下转轮藏时，却看到那个所惦念的身影，就立在门口。
许酬叉手站在那里，背对着身后的一院阳光，门框的阴影投射在她的脸上，那面容上的表情模糊。
淑妃走下了转轮藏，立定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许酬，仿佛又看到了十一年前那个活泼可爱，成天围着自己转的小丫头。她们之间，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又隔着多少的人和事，多少的爱与恨。恍若隔世，又依稀昨日。
许酬最终还是成为了她们之中迈出第一步的那个。她走向了淑妃。
“淑妃娘娘，微臣……”
“都来到这里了，你还要再称呼我为淑妃吗？”
“萱宁姐，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听到这熟悉而久远的称呼，淑妃一时忍受不住，一手捂上了胸口，终于潸然泪下。
许酬从袖中掏出了帕子，递到了她眼前。
淑妃接过帕子，拭去了眼泪，问道：“燕儿，你为何要乔装打扮成这样，又为何要进入朝堂？难道，你还在对过去耿耿于怀，想为你的家人向他们赵家寻仇吗？”
“萱宁姐，你误会了，燕儿绝对没有此意。恰恰相反，我来，为的是辅佐当今天家。”许酬急忙辩解道。
淑妃不解的看着她，旋即，微笑道说：“燕儿，无论你来汴京是为了何种目的，我都会从旁助你一臂之力的。哪怕，哪怕是你想对天家做什么……我都能理解。只是，你大可对我直言，我绝对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许酬惊的上前捂住了淑妃的嘴，道：“萱宁姐，你真的想多了。天家早已知晓我女扮男装的身份，也是我授意他让你我二人相见的。我又怎会置你于险境？事情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天家那时亦尚未及冠，并非天家的错责。我对他，对皇家，都从未有过半点恨意。天家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这点你我都要相信。”
许酬一看再不解释清楚，只怕淑妃的误会会更大，于是便将来龙去脉同淑妃说了个大概。
淑妃仍然有些将信将疑，问道:“那你爹和哥哥的死，你真的就一点不介怀吗？”
“爹和哥哥的枉死，归根结底不在某个人的错。要怪，就怪国力不济，有心无力。燕儿也是花了好多年才想通了这点，接受了这点。这亦是我出现在汴京城的主要原因，为的就是不让亡故人白白的死去。”
“唉，燕儿，难为你还能有如此的忠君爱国之志。小时见大，三岁望老。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甘愿做一个平凡女子的。我以为，以你的才貌，若想在这后宫里有一席之地，是绰绰有余的。我们俩，也许应该互换一下才是呢。只是没想到，你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影响朝局。”
分开那么多年，她们彼此还是有一些生疏的。淑妃尽力在提及过往，也是想重建她们之间像过去那样的亲密无间。
“萱宁姐竟还记得我小时候说的那些大话。”
淑妃的话让许酬想起了童年往事，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淑妃所熟悉的久违的笑容。
“那是当然。犹如昨日，历历在耳。只是以你的聪明才智，让你屈才在崇文院那样的地方真是可惜了。我理解你的苦心，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的，放心吧。”淑妃怜惜的扶着许酬的肩膀，又问道，“那么，你希望同我见面，为的是让石家支持天家？”
“是的。天家已同太妃挑明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太妃并不赞同。眼下，也就只有你能说动石家了。可是，若不是没有办法了，我也实在不愿意将你牵连进来。若是……”
“我愿意。”
“什么？”
“我说我愿意去帮你说动石家。你只要告诉我，我该怎样做就好。”
“萱宁姐，你可知道，我这是在利用你啊。我，我想过千百次，心里否定过这个想法千百次，就是因为，我深知你对我哥哥的感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开这个口……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哥哥。”
“燕儿，我今日站在这里，也是为了你哥哥。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能听到我念叨你哥哥的名字了。我实在是，心里有太多苦楚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他……我就是想，就是想有个人，能和我一起说说他，哪怕就一小会也好……哪怕就一小会，让我觉得他还活着。”淑妃双肩微微耸动着，又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许酬的眼眶也湿润了，她轻轻的搂住了淑妃，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也想念他……想念哥哥……”
淑妃终于不再哭了。她忍住了眼泪，又正色说道：“你放心，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义无反顾的支持你。姑姑那里，我会去说的。如果说不动，我还有别的法子，一定能让石家甘愿奥援于天家的！“
“萱宁姐，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即便，即便这意味着你要同天家……”
淑妃握住了许酬的双手，说道：“无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这也是我们石家亏欠你的。我的心，已经死去十一年了。现在，终于又可以活过来了。燕儿，能在汴京遇见你，看到你还活的好好的，我真的很高兴，就跟做梦一样。你我再也不要分离了！”
走出大相国寺后，许酬漫无目的的沿着汴河岸边走着。
今日是药师佛诞日，来上香的人不少。山门大开，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佛牙等，都被请了出来。这些佛物面前香火缭绕，那些双手合十的人们都在虔诚的祈福。另一边则是寺院将斋供的饭食瓜果都拿了出来，施善给那些穷苦百姓。
河岸边廊下的摊铺上也都是人头攒动。大三门旁，都是卖飞禽猫犬的，惹得小孩子们在这里赖着不肯走。诸寺师姑们将平日里的做的一些珠翠、领抹、花样襥头之类的，都放在露天的摊子上卖。姑娘们在这里蹙着眉头，细心的挑选着。
河边船上竖立着彩楼，正在表演水傀儡戏。腾云驾雾的金龙、争夺绣球的舞狮、摇头晃脑的乌龟和展翅迎风的白鹤，在牵线艺人的手里活灵活现，上演着一出“龙狮龟鹤四显灵”的戏码，看的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
在这普通的一日里，齐宋的人们所过活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些平凡市井的生活而已。可就是这样的平淡日子，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在内忧外患之时，却显得弥足珍贵。老百姓们不会知道北疆时时危如累卵，也不会意识到朝廷刚刚又向南汉妥协了，那些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更是离他们远的很。他们所在乎的，也就只有那样一点的安定平凡而已。
许酬看着人们脸上满足的笑容，扪心自问道，她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吗？将自己所在意的人也卷入进来，利用他们，置他们于险境，所为的，就是要保住这样的笑容，保住这样平凡市井的生活。这样做，值得吗？
她觉得自己的志向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但以此为名，行的却又是阴诡之事。她这样做，可是对的？
一个强大兴盛的国家，应该要如何去建立？打败那些曾经欺凌齐宋的敌国，一血前耻，就真的可以让齐宋变成强国吗？
没有答案。
能告诉她答案的人，都已经逝去了。
答案，只能靠她自己来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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