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晋元已是耄耋之年，许久都没有上过朝会了，不知今日是从哪得了风声，在这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赶来了。
只见何晋元身着绛紫的一品朝服，拄着一根紫檀雕龙头拐杖，颤颤巍巍的走进大殿。那枯木一般的朽老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折断。大家都认出了他手中的那支拐杖，正是真宗皇帝亲赐的、金殿免跪的龙头拐杖。
何闵文似乎也没想到他的父亲此时会出现在这金殿之上。他刚缓过神来，便上前要去搀扶老父，谁知何晋元一甩手，并不理会他，只硬生生的说了一句“逆子”，便自己一人独自向赵衡直直的走去。
何闵文一路走的步伐不稳，踉踉跄跄。周围的人伸出手去要扶他，却都被他挡掉了。
眼看着快要走到赵衡面前了，他突然一个趔趄，竟然跌倒下去，跪扶在地。若不是有那根龙头拐杖支撑着，怕是就要以面着地了。
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扶着拐杖，跌跌爬爬的试了好几次，可怎么也站不起来。
赵衡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走了两步要上前扶他。可何晋元却倔强的双手扶着拐杖，最终愣是艰难的站了起来。
赵衡见状命人搬来一把圈椅，置于大殿前端。
何晋元却没有坐上去，而是站在赵衡面前，倚着拐杖慢慢的跪了下去。
“安国公，您这是何必。真宗皇帝赐您这龙头拐杖，视同金书铁券，您自当无须跪朕的。”赵衡伸手便要去扶何晋元。
“启禀天家，微臣……微臣羞愧难当啊！”何晋元还没多言语，便已是老泪纵横。他用大袖擦拭着眼睛，又颤声道，“微臣管教不力，才让我那不孝子铸下大错，微臣又有何脸面站立于天家面前？”
何晋元说着就颤抖着双手，将龙头拐杖呈到了赵衡面前。
“安国公，您这是？”赵衡大惊。
众臣亦皆惊，那可是视同免死金书铁卷的御赐之物！纵观齐宋立朝百年以来，也统共只有三人有过免死之物。这等殊荣，也是荫蔽了何家屹立齐宋朝堂多年不倒的法宝之一。就连赵衡的先父皇仁宗皇帝，都对何家敬畏有度。
“微臣承蒙真宗皇帝不弃相赖，位臻宰辅。圣眷优渥，令微臣世袭祖荫，更是赐予这龙头拐杖，以优微臣。何门一族，对这赵氏江山，忠心可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微臣这个不孝子，替齐宋管着钱袋子，却没管好，管出了疏漏，是微臣平日里太纵容他了，让他得意忘形，才酿此大祸！微臣是有罪之人啊！”
“父亲……”何闵文有些不平，想要辩解。
“你给我住口！”何晋元向后一撇脸，对儿子恶声恶气的落下一句，又转头对赵衡说，“天家，罪臣实在是没脸再持这龙头拐杖了，故而将此物归还朝廷。何家一门，该如何查办，该如何惩戒，全凭天家处置，罪臣绝无半点怨言。那些田宅金银，何家也都甘愿献上，以充库藏。只是……罪臣早已是黄土埋到胸口之人了，憋着这最后一口气也要斗胆直言提请天家，还望天家先行息怒，容罪臣禀来。”
“安国公，您还是坐下说吧。”赵衡又要作势扶他起来，何晋元却摆摆手。
“罪臣不敢起，罪臣还是跪着说话吧。”
何晋元干脆将拐杖放于赵衡面前，佝偻的身躯半伏于地面，像一株垂临于水面濒死的朽木。
他磕首泣呼道：“太后自仁宗皇帝起摄理三代朝政，殚精竭虑，有目共睹，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天家业已成年，确是该独理朝政，如今令太后撤帘还政，也是合情合理。不过，先前闹市口贴出的那些皇家和重臣的田宅赤契，今日又有这檄文搅动风云，老百姓会怎样看待朝廷，又会怎样看待天家与太后的关系？无论是天家，还是太后，抑或是这满朝文武，在老百姓的眼中，都是他们所仰望倚赖、寄望深厚之人。朝堂上的这些个明争暗斗，若是就此暴露于天下人面前，损毁的不仅是这些契书被贴出之人的声誉，更是我齐宋朝堂的脸面。动摇的，也是我齐宋朝堂的信誉和根基啊！因此，罪臣窃以为，令太后还政之事，不宜操之过急。先妥当处理此番闹剧，以安民心。还政之事，择以时日慢慢交接。罪臣以这条老命担保，太后绝不是贪恋权柄之人。望天家三思啊！”
何晋元又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磕。
刘太后的表情看似感动万分，可实际却又心不甘情不愿的。
她并没想到何晋元竟会上朝来救。此番言论，听上去虽是在以牺牲何家维护自己，但何晋元这一出，事先并未与她商量过。还政一事，她当然还是非常不甘愿的。
眼看着刘太后在朝会上节节败退，可何晋元的出现让那些被人拿了把柄，不敢作声的后党们又为之一振。一时之间，后党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伏地叩拜，众口一词道：“望天家三思！”
刘太后回首望去。
赵衡也望了出去，这紫宸殿上，竟然还是有一半人伏于地面。这也震慑了赵衡。他的心里，有些犹豫了。
丁谓也有些被何晋元的出现弄的措手不及，他想起赵衡手上仍然还有一份杀手锏没有使出。
“天家……”丁谓刚要提醒赵衡，可赵衡却将伏于地面的何晋元扶起了。
赵衡又走到刘太后面前，问道：“太后娘娘，您还有何要说的吗？”
刘太后看着赵衡，满月般的面庞垮塌了下来。她那双昔日里凌厉阴狠的凤眼，此时也失了些锋刃，似有痛心，又有不甘。嘴唇上朱红的唇脂也因这大殿的干燥而早已失了光泽，微颤着，不知是气的哆嗦，还是欲言又止。她的嘴角微微扯起了一抹悲切的笑。
两臂的朱衣摇翟大袖颓然的落了下来，那袖上绣着的骄傲鹞头垂首如折断了脖颈，宛如濒死之状，诡异又可怖。
刘太后并未应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拖沓着步伐向大殿门外走去。
门口的内侍掀起了厚重的布帘，猛烈的北风灌入了进来。刘太后顿足了一下，还是迎风走了出去。两瓣摇翟大袖刹那间又兜风吹起，猎猎招展，如同号令王旗，又如火凤双翼。
身后的一干人等，见此景，或疑惑，或惊恐，或欣慰，或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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