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儿嫂开口就把不住门，当意识到不妥时忙干笑两声，转过话头道：“看看人家赵宗长大儿，行有行样，坐有坐像，鼻梁上挂个小眼镜，金晃晃又明亮亮，这读书人的气质立马就展现出来了。听说啊，现在这娃还在省城念着大学，将来是要在大城市里工作的。你说说道，这要是换了古时候，这娃至少不是一个秀才公的么？咱们坪里练拳踢脚的不少，要说斯文人，就数赵宗长家那一个了。”
孟射哼哼几声，似在嘲笑妇人智短：“乱世重拳脚，盛世学文章。文不依武，盛世不久长；武不依文，乱世之始兆。孟氏拳谱有云：‘武者不俗，狼心可悟！’大体说的便是这意思。莫笑拳脚小功夫，里头可见真功夫！哼，我跟你这妇道人家说这些干什么！你懂得么？”
话儿嫂自然无法在这方面跟他理论，脸儿一红，道：“不就那么回事么，俺当家的不也会几手你们孟家拳脚么？”
孟射回头忿然喝道：“是‘孟氏虎狼拳’！乡野村妇，难登大雅之堂！还有，以后别老是傻子傻子地叫着，孟方是我孟射的兄弟，他的儿子是有名有姓的……”说到最后，语气明显变弱，似有亏心之处；眼神突地冷厉，断然喝道，“孟冲，手随脚动，脚跟手走，腰拧如麻，一触即发！”
“是！”少年孟冲怍然应喝，一扭头却瞪向话儿嫂，“孟方叔是俺爹的兄弟，孟山是俺的兄弟。孟方叔虽然不在了，还有俺孟冲活着，只要俺活着的一天，谁也别想欺负俺兄弟！”再不理会，俯头弯腰弓背，似一头斗牛般拉着滕绳冲出。
话儿嫂登时傻眼了：“嘿！我说你爷俩，吃火药了么？！我还没说什么呢就一个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乡里乡亲的，孟山这孩子不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么？怎么叫欺负了？这话也能瞎说的么？孟冲，你这傻小子浑劲又犯了是不？现在翅膀长硬了，敢这口气跟大娘说话了！好啊，就你这态度，你爹还想掂记着我家话儿！门儿都没有！哼哼，瞧瞧这倔脾气，跟你老爹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以前的人傻，你娘稀里糊涂就跟上了你爹，现在年代变了，咱赵孟坪里的姑娘们眼光可高了，以后看看村子里外哪家闺女敢嫁给你！反正我家话儿可要寻个知暖偎热的；再教你浑，以后可别找我家话儿！”
“不找就不找！”孟冲步履未停，嗡声嗡气道，“除了孟婷，这辈子我孟冲谁也不娶！”
“孽障！”孟射气得大骂，“婷丫头早被洪水冲跑，你去哪找她的影儿去？老子就你这支独苗苗，你不讨媳妇是想要老子绝后么？话儿哪儿不好，长大了比你大娘的模样儿还俊哩！要不是老子和你归伯亲近，话儿哪会看上你这小子！”
他这恭维话分明是说给话儿嫂听的。也难得他一辈子倔犟，偏偏在儿孙后代这事儿上对人示弱。话儿嫂也不傻，自然听出他话中之意，拿捏敲打道：“哼，你当我家稀罕么？要不是他爹嘴馋手短，贪图你家几壶瞎捣鼓出来的血参酒，我家话儿再怎么都不能考虑你家这傻小子！咱先不说这赵孟坪上下的，单是来往走过的外村乡亲，哪个见着我家话儿，不竖个大拇哥赞一声‘好个水灵的妞儿’！嘿，搁着你这还不当回事了！好好，过阵儿回去跟他爹说摆说摆去，免得老头子顾着兄弟情份误了我闺女终身大事。”
“嗨！你说你……”孟射心中一慌，步子微乱，二人绞缠在木桩上的藤绳立即开始打叠。好在孟冲心志比其父更坚定，一撇一按中，重新调好二人之间微纱平衡。此时再听得孟射急道，“这傻小子瞎说哩，你可别当真了去！改天我在老鬼面前可不好交待了，他可是整日掂记着我亲自酿的那几壶小酒呢！”
孟冲呼呼出气，显是对其父所为极其不满，侧头一瞥，道：“爹，你别再操这没用的心了！俺就当话儿是俺妹，话儿也就当俺是她哥，其它的什么道道，铁定是没影的事！”
“这由得你们两个小娃娃作主么？你老子跟你归伯说了才算！明年开春就把这事儿办了！”
“不行！俺跟话儿只有兄妹情义，没有夫妻情份，强自凑在一块也不会开心！”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还能反了天了！”
“反了就反了，总好过当负义之人！朋友妻，不可欺，你教的古训里有这一句！”
“你这傻小子胡诌乱扯个什么！哪来的‘朋友妻不可欺’？瞧瞧你这榆木脑袋，都想着些什么咕咚玩意！话儿这么好的闺女，打着灯笼踏烂铁靴，你哪儿找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教的古训里有这一句！”
“混帐！”
话儿嫂心中大为不满，这都什么跟什么了？是你们话多还是我话儿嫂的话多？当我摆设的么？我家闺女非你家这傻小子不嫁了么？
“哎哎！我说你爷俩，有完没完，大白天尽做美梦是不？我家话儿娇艳艳一朵鲜花般的闺女，多少好人家的儿郎争着抢着要讨她欢心，老娘都未必答应！你们家这浑小子倒好，天鹅毛都没捞着半根，愣说天鹅腿太肥！省省这心，想看天鹅啊，从今年到明年，‘乾坤生死崖’那边排着队去吧！”
“……”孟射不敢再接话头，指不定这神叨叨的妇人又冒出什么雷人语录，尴尬一笑，手脚未停，心中却是打着小算盘：“我跟这婆娘聒噪什么！回头带壶十年陈酿的血参酒过去找老鬼，不怕他不乖乖把女儿送上门！老东西手底下的功夫赢我不过，打起自家婆娘来却从未手软。话儿这丫头虽说是个主见人，终归是女流之辈，老鬼万不能让她在此等大事上拿主意。再说赵孟坪又比不上外面的花花世界，我和二哥他们几个年轻时出去闯荡了一番，长了许多见识，怎么也不是坪乡里这些本土村民能比的！况且咱家儿子在坪里也算得上是把好手，模样体态也不算差了，打小与话儿这丫头玩在一块，若说没点感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最多也只是缺了点机缘罢了。若找个媒人说道说道，此事当是十拿九稳！那时礼聘一成，我却不怕你这婆娘来搅和！”心中大定，神气又震，手中滕绳如蛟龙出水般精滑，一扎扎缠紧桩面。
孟冲腰马合一，迈步甩手，丝毫不比其父慢出半分，口中兀自能言：“你们把俺和话儿放在一起叨嗑俺不怕，反正俺和话儿都晓得对方的心思。但要把话儿和其它人放一起整合，俺第一个不干！孟山小时候替俺拿主意，现在俺比他聪明一点，就应该俺替他说话办事！除非话儿不喜欢了，不然就只能是俺兄弟的女人！你们也别把话儿当小孩般摆弄。话儿嘴上不说，心里头却还是喜欢着俺兄弟的。俺都能瞧得清楚，你们非得睁眼说瞎话！”
“那啥？”孟射和话儿嫂诧然出声，二人第一次如此合拍，一个啪一声将木桶往石槛上一坐，一个手脚错乱，横向滑出半米之距。
孟冲如人勒马，一脚根立，一脚屈膝奋起，腰背肌肉紧收慢合，凛凛然稳住身形。手中滕绳刹然收紧，不见一丝叠乱，单论这份稳沉气度，却是比其父更胜一筹！
“原来如此！”孟冲心念突闪，环眼伺视，颇有几分浑厚雄伟的气势，倾刻方道：
“俺这辈子就认孟山这个兄弟，话儿这辈子就认孟山这个男人；俺不嫌他不跟俺说话不跟俺玩，话儿自然也不会嫌他傻嫌他丑！”
“哈哈！”话儿嫂干笑两声，咽了咽唾沫，指着孟冲，“你……瞎说吧！我家话儿怎么也不会看上这傻子……孟山！别说话儿这般人才，便是再丑的女人见了他也会怕个半死不活，谁还有那心思去谈情说爱！”
“是……这倒也是。话儿这么巧活的人，怎么会……”孟射神色微变，怔怔地看向孟冲。
“十年前都会，现如今怎么就不会！”孟冲大喝。面色如赤金轻敷，浓眉如重墨描画，两跨似奔，双掌似捣，活脱脱一只欲脱缰奋走的良骏宝马！
孟射陡然见此形态，双眼突地圆睁，心头剧震：“狼心？！如何站出个马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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