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灰彤彤的透着一点微光,四野冷芒芒一片,沉寂尤如远古战场;北风穿峰而过,翻涌卷裹着微尘轻叶来回飞舞,寒流凝积在山坳低脚处,肃严气息比外围更甚几分。
孟秋眯起双眼,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天峰相接处,余光扫过周边山林,脸色凝重尤如无波古井——满脸的褶纹千沟万壑中,唯独一对鹰隼般的眼眸微芒闪熠,似乎能刺破寒夜中的山野树木及层层灰雾,蹑踪到某些静伏或潜行的细微之物。
迷朦晦暗的夜暮掩饰下,树木巨石、近处青山远处峰,阴黑得如同群魔蜇伏,虽然不闻不动,却给人予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压迫感。
孟秋双眸突地眦裂而睁,眉头紧蹙成一团皮肉疙瘩,目光锁定在千米之外的一座拨地突起的悬崖上。
一线忽明忽暗、赤靛交缠的紫芒自离地约有百米高的崖顶疾流而下,盘绕孤崖急溜溜转了一圈,最终扩散消逝,便如一道凝聚的烟气,势尽之时自然消散殆尽。
孟秋揪紧的心方才放下,暗笑自己只是草木皆兵,明知这座“乾坤生死崖”诡异非常,每至夜里临近子时时分,总会自崖顶环转疾下第一道气芒,尔后每隔两个时辰复现一次,一日之内自子时始自寅时终定时出现三道。任是坪中年龄最长者也说不清楚当中原故,好像世代祖先便晓得有此一异物,却从无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而自己因心里作祟,刚刚却被它吓得一愣噔,以为那东西又下山为害。这实在可笑,到底是岁数大了,想法反而繁杂了许多。
孟秋想通这点,心境迅速平净下来,目光由原先的凌厉变得恬和,静静地一人站着,与千米之外这座怪崖默默相对,一人一峰,似是一对朝夕相处了多年的老朋友般峙立相对。
乾坤生死崖,顾名思义,倒乾坤,逆阴阳,主生死,无二物!
环崖百米之内,寸草不生,土坚如石,两道冷暖赤靛之气终年交缠,风声呜咽,有如鬼哭神号。
除却一种经年青翠碧油如滴拇指粗细自崖顶垂直而下的蔓滕之外,确是别无二物。
祖上曾有武艺高超身手矫健之辈试图着攀爬探索,集三聚五,揽滕蹬腾,每跃至山顶却都莫名其妙的原地消失,便连远远观望的坪众也不晓得刚刚还活生生落入眼帘的熟悉身影,凭甚又在眼前倏然不见,任你眼睁睁地瞧着眨都不眨,结果都是如此。
没有人知道这些攀爬的武学高手在崖顶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此再也没有等到他们下来。后来祖上留下遗训,赵孟二姓族人,终生不得靠近此崖百米之内,以戒坪中那些学武热血的少年人,得保赵孟二姓传衍至今。
不过就算没有这条祖训,一般人也休想靠近这座诡异的悬崖,冷暖倏变的气流冲击,没有常年练武打熬的身子根本就杠不下来。
此崖诡异灵怪之处可见一斑,久而久之,坪中人便以“乾坤生死崖”唤之。
虽名曰“生死”,但坪中先祖们却在此崖对面千米外的一座低其一头的孤崖下建了这一座山神庙,以祭祀此地山灵鬼神,祈求万载太平风调雨顺。其实大多也是存有对乾坤生死崖的敬畏之心。后来直接扩建成一座庙殿,同时供奉列祖列宗灵位,坪中大小事务,商榷协办,也都在此山神庙中进行。
赵孟坪地处群山坏绕中,有山石之所便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天地,山神庙因此也成为坪里人心中至高的宗族祭地。庙祝一职,其权力威望,在坪中只在宗长一人之下。
孟秋能在坪中千人公选中出任此庙庙祝,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虽然看上去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许久他摇头轻叹,低声自语了几句:“孽因已成,对错俱已难论。这东西断腿自生,已然是千古未闻之事。如今骤雪欲来,附近山野反而丝毫感应不出这东西的存在,难道它还懂得观望天气不成?知道雪中形迹难藏,暂时龟缩一地,待雪化之后再出来作怪?”
似是觉得自己这个假设太过于无稽,孟秋阴沉悲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虽然并不能令他这张枯木干枝般的尊容有所改观,但总算是有了丝生机活气。
孟秋瞅了一眼直通往坪中的碎石小道,心中预算时刻,转身望庙中走去,步子沉健,并不似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汉模样。
只是宽厚的棉服稍显躯态的单薄,左手襟管中空空如也,袖口紧扎在腰间巾带之中,原来是少了一条臂膀,因怕风寒灌入别于腰间,别一只手臂随着跨行微微晃动。虽然躯体短缺,但走动间却无一丝一毫的生涩之感,给人感觉像是他天生便应该单有右手臂膀,再多出一支反而累赘。
推门而入山神庙正殿,孟秋回身单手把住铁镶木制成的庙门,令肆虐的寒风自他身体肢腿间灌入庙殿,同时带进一股清新冷洌的空气。庙中烛火一阵剧烈摇曳,但终是没被吹熄,孟秋随即合紧庙门,拴上木条闩卡,庙中登时静寂下来。
庙殿中央燃着一盆火炉,比寻常人家用的大上一倍有余,炭火熔熔,逼出炙炙热浪,旁边支起三条碗口粗木棍,上面吊挂着一瓯药瓮,此时已弥出浓浓的草药味,闻之却是令人心怡神清,并没有一般草药煎熬时那股浓激的气味。
正对庙门一座一米许高神台,上面供奉着山神神像,案台上面摆着几盒鲜果肉食,十点支短竹杆粗长的红烛旺旺燃炸,下头一鼎香炉,三根檀香已燃至半截,香烟袅袅直上,淡淡清香。
庙殿虽大,却并不觉得冷寒,反而暖气洋洋,温度适可。
孟秋立于庙殿正中,稍刻,两腿微微一分,脚膝自然曲屈,有如伏马潜牛般一起一落。右臂突地一抖,五指如鞭望空中自上向下甩落,动作不见多快,力道也不似多大,却像是一名练了多年外家功夫的壮汉,劲道拿捏得严丝合缝,浑然而似天成,似乎在他这五指一挥之下,真的能把庙中空气活生生给裂开一样。
拧腰走臂,合股分肩,走指拧骨,伸筋张肉,一套炼体动夫使完,孟秋单臂平掌收腹,长长地吁出胸中气流,枯槁的脸皮似乎焕出些许神彩,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暗算时刻还早,施施然盘坐在神台下头一方破旧蒲团上。
神台上供奉的神像主体部份似是以整块巨石凿刻雕成,造型鬼怪朴拙,并不似别处的山神像那样面目狰狞威严可怖,准确来说都不像是个人神塑像,头脸俱无,更像是一团类似流云飞雾般的气体,四肢躯干盘旋纠扭,延伸而出结成手足模样。“手足”之上又垂下万千细滕干条,蔓蔓技技,却无错乱之感,也不知当初凿刻这座神像的匠人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躯干虬根绞盘,似是以无数细滕拧成一股,约两米长短,于上部结成一块,勉强算作神像的首部。整个神像铺开差不多占据了整个供台,滕条漫开,似乎将整个神殿也笼罩在其荫辟之下。
两边分排许多框座,为历代赵孟二姓先祖灵位。
神台左右撑有一根青砖砌就的方形台柱,朝外一边镶刻有一幅楹联。
“恩怨情仇延万世,悲喜哀乐定一生。”
孟秋眉角一挑,双目眯成一线,似是想到某种可能,又似有万千念头瞬间袭来,神情忽然恍惚,沉唔低语起来:“恩怨情仇,悲喜哀乐……万世,一生……先祖们当初到底在生死崖崖顶发生了什么?留下的这两句偈语难道与我赵孟坪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我孟秋担此庙祝一职,若不能在残烛余年找到答案寻个出路,死后下去如何有脸面对赵孟先人?噫!本来以为这只是两先祖临终时寄寓于言,也没太多指义,没想到事情越发朝向不可预测的局面发展!赵孟坪延衍至今,难道悠悠岁月,上千年的安怡宁静便要在这几代里打破殆尽么?……”
孟秋摇摇头,抬眼扫过壁上窗格,似乎能隔着窗棂纱纸瞧到外头的天时气候,又轻舒口气,望向台上这具古怪的神像,重新陷入沉思:“按说我清静无为半生,性子倒也算得上冲和恬淡,本不该庸人自扰自寻其烦,可自打在这庙里住了进来,睡时每每做的都是同一个梦,梦里也大都是同一情景,见到的更是同一个事物,如此怪事,绝非巧合能说得过去!亁坤生死崖,你的神像真的便如此模样的么?……”
“最近几天又被这东西一闹,昨晚梦里反而多了它的身影,更是令人难以揣测其中缘由……这东西与此崖难道有着什么关联么?……”
“唉!若是孟方兄弟还在,我孟秋也能有个合计的伙伴,不至于如些孤独无援,其余人实在不足为谋……”
念及逝者兄弟,孟秋罕见的眼眶泛红,神情已不似先时平静。
“我这命厄的兄弟啊!天赋绝伦,武学天份远高坪中同济,素有远行之志,可惜中途而折,扼腕悲歌!痛哉惜哉!我孟秋孤寡一生,临老连个能说话谈心的朋友都没有,却不是一样的悲情此生?”
“既苦了我们这一代人,为何老天爷连孩子们都忍心抓弄?”
“孟方兄弟中途早夭,令我先祖遗愿难以为继!其妻随殉,情至深而悲!余下二子桂冠之材,先人十年未满之期,生者已然一死一残!命运安得苦乐相随?人间何来悲喜之说?夫人间道,独悲事耳!喝!”
孟秋突地一声大吼,明明问的是老天爷,睁开一对鹰鹫厉眼,直凌凌投向的却是高居神台的山神怪像!
“恩怨情仇延万世,悲喜哀乐定一生!若是一语成谶,为何只见其怨,不见其恩?但有其悲,无有其喜?你若真是灵应神明,为何单单只降苦难于世,却没有福临众生?”
空空的庙殿中无一回应,山神怪像“张牙舞爪”,似有吞噬天下之欲,哪会理会蝼蚁众生一己之悲?孟秋枯冷的脸上微微一颤,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口鼻间闻到药草淡香气味,心绪重又缓平下来,兀自摇头苦笑不已,自己一生从未踏出赵孟坪,对于情感之事也止步于坪里乡亲的日常交往,却何苦每每似有许多不满心事,往往夜静无人之时便会遇景增愁,学着外面红尘俗人那般唠叨几句,这要是让坪中乡民尤其是自己那些学生们看到,该是如何的诧异惊愕。
天地似乎静谧下来。孟秋起身行至庙门,拉开闩栓,顿时,一片白茫茫轻飘飘泛着雾气的鹅毛飞絮随风飞入庙殿。
“该来的总该会来的。”孟秋自语道,也不知说的是人是物还是这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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