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长叹口气,徐徐由门外收回目光,忽听面前一声怪笑,老板王六惊喜欲狂、几近歇斯底里地叫道:“啊,老先生,真的是您大驾光临!”狄仁杰皱皱眉头,苦笑道:“我说王老板啊,下一次有劳你提前打声招呼,别在如此一惊一乍,突然冒出来吓人一跳,你看可好啊?”王六顿觉失态,摸摸脑袋笑道:“是,是,都怪小人情不自禁,老先生您莫要见怪。”说着话一屁股坐到方才原本属于徐敬之的位置上,口中犹自滔滔不绝道:“老先生,您有所不知啊,自昨日一别,小人这心里头就时时盼望着您老何时再来光顾,不想竟菩萨显灵、福星高照,今日就遂了小人的心愿,如此不可思议地便与您相见啊,哈哈。”这时就听李元芳从旁插话道:“我说这位老板,麻烦你说话端庄一些,在下身上这鸡皮疙瘩都快听出来了。”
王六顿时一怔,眼珠转了数转后才回头望向李元芳,面无表情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小人此生能够遇见老先生这般的知音,可真是六道轮回三生有幸啊。这虽然相隔不过一天,却真叫小人生出些如隔三秋之感啊。”李元芳又气又笑,无奈摇头,就听何七七掩嘴笑道:“王老板,听您说话可真教人神清气爽颐养天年啊。”她抬眼向狄仁杰瞧去,就见他面色凝重,正兀自盯着屋梁发呆,顿时低声询道:“伯父大人,您还在为刚才那个徐敬之担心么?”狄仁杰回过神来,转目望向王六,沉声道:“王六啊,老朽问你,刚才那位名叫徐敬之的年轻人,你可熟识啊?”王六立即点头道:“先生说的可是那徐米虫么?”狄仁杰皱紧眉头,讶然道:“怎么,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贴切的外号么?”王六捂嘴一笑,忽而神色黯然,叹道:“不瞒先生说,这个小徐可真是个沦落之人啊。”
狄仁杰点点头,正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六抬手一指街对面的那间米行,叹道:“唉,先生可否知道,对面这间米行原本就是他小徐家的祖业?”狄仁杰讶然道:“那他又因何落入这般田地?”王六摇摇头,娓娓道:“事情还要由三年前说起。”他望了望那间米行,苦笑道:“当时小人也是刚刚来到此地,一时举目无亲人地两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多亏这米行的老板徐有德出手帮衬,小人方能步步为营,在这坊内扎下根来。”这时那少年伙计穆归云静静来到一旁,为王六倒好茶水,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聆听众人说话。就在王六举杯喝茶时,何七七插话道:“伯父大人,关于这位徐有德老板,七七似乎也曾听家父提起,可真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哩。”王六猛地将啜入茶水一口咽下,喘息道:“正是,正是,可任谁都不曾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大善人,却,却客死他乡不得善终啊。”
狄仁杰顿时一怔,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六叹口气,这才续道:“就在三年前,这徐老板父子二人,哦,也就是徐有德和他的独子徐敬之,一齐到南边谈笔生意,不想竟因为水土不服。。。。。。哦,也有人说是中了瘴气,这徐老板忽然一病不起,前后撑了不过数日,便撒手人寰。。。。。。”狄仁杰缓缓点头,叹道:“原来是这样。。。。。。哦,你继续说。”王六抹一抹眼角泪痕,黯然道:“直到去年腊月,这位徐敬之公子才回到神都,但这间米行因长期无人经营,店内伙计竟然私自做主,将其转卖他人,哦,也就是现在这家米行的主人,只可怜这位徐公子告状无门,自身又染上怪症,一步步竟沦落到这般光景,真是天意弄人啊。”狄仁杰叹口气,喃喃道:“沧海桑田,人世变换,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啊。”
这时候忽听门外一声咳嗽,有人低低唤了一声“大小姐”,狄仁杰转头望去,就见何府的车夫何大正立在那里不住向店内张望,似是有话要对何七七讲起。后者见状,果然匆匆站起,向着他轻轻万福,急急走到门外,拉了何大胳膊转到一旁低低问询。王六倏地一拍脑门,似是突然记起般哈哈笑道:“老先生,您瞧小人这记性,昨日在此探究案情之时,先生尚未就小人的议题给出见解那。”狄仁杰错愕道:“你指的是什么?”王六眼珠乱转,四下一张,见周遭茶客都兀自专心喝茶,并未有人关注于他,这才双臂抚案,压低声音道:“动机!”狄仁杰略微一怔,心下当即恍然,不由苦笑道:“你若不说,老朽还真是想不起来,呵呵,看来王老板真是位做事执着之人啊。”王六神色怪异,故作神秘道:“想来先生是有所不知,这显义坊内一直暗地里流有一种传闻。”
狄仁杰手拈胡须,双目熠熠生辉地凝视向他,讶然道:“请恕老朽孤陋寡闻,不知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传闻,竟至招来歹人纵火行凶,如此泯灭良知?”王六一双大眼内登时燃起熊熊烈焰,呼吸都显得有点急促道:“老先生,自古相传,那数百年前元魏王朝的末世宝藏,尽数便给胡灵太后埋藏于这显义坊内的秘密之处啊!”狄仁杰微微一怔,缓缓摆手道:“按照你的话说,倘若那宝藏真的存在,岂不是就藏身于醉云楼内,这才招来歹人觊觎、纵火行凶?”王六挠挠头,迟疑道:“老先生,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忘,想来那些亡命之徒,为了元魏宝藏定然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李元芳在旁轻叹道:“呵呵,我说这位老兄,假如你就是那寻找宝藏的歹徒,明明知道宝藏就埋藏于醉云楼内,就不怕大火无情将所有一切全都付诸一炬?更会因此震动天下,教天底下的人全都料到你口中所谓的那元魏宝藏就藏身于醉云楼处?换作是你,老兄会这样的愚蠢吗?”
王六顿时给他问得哑口无言,双手抱头露出十分苦恼困惑之态,就听狄仁杰悠然笑道:“似此等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纯属后人无聊杜撰,王老板切莫当真啊,呵呵。”他摇摇头,意味深长道:“依我看,你还是安心做好茶肆老板这一份颇有前途的营生罢,哈哈。”就在王六摇头苦叹、神情落寞之时,鼻间倏尔暗香浮动如风飘至,转首望去,就见何七七已然告别属下,步入店内。狄仁杰拈须笑道:“七七啊,看来何大定然已将‘东西’妥善运抵衙门了?”何七七幽幽一叹,失落道:“伯父大人交待之事,确实已经完成。。。。。。”她小手轻弄衣角,埋怨道:“可是七七交待之事,如今怕是无法遂愿了。”狄仁杰怔道:“此话怎讲?”何七七娇声道:“人家原本想着在此做东,请伯父大人与李公子同进午膳,不想家父他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派何大前来叫七七回去商量要事,真是恼死人家了。”
狄仁杰见她一副小女儿家情态的天然娇羞模样,似是眼波流转不住停留与对面端坐的李元芳身上,心下登时会意,摆手笑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七七无须懊恼,令尊如此急切寻你回府,定然是为紧要之事啊。区区一顿酒席,往后多的是机会。”转而望向李元芳,笑道:“元芳,你说呢?”后者略微一怔,登时露出一副天然呆的可爱模样,低声笑道:“大人,您的话,自然全是对的。”狄仁杰无奈摇头,转而向一旁仍旧抱头发呆的王六笑道:“王老板啊,我看还是劳烦你一下,再到灶堂随便烧上几道小菜,将账单暂且全都记在这位何大小姐身上,既可填饱我等的肚子,又能遂了她大小姐的心意,你看如何啊?”王六立即回神过来,不住点头欢喜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小人决计不会教何大小姐失望!”何七七掩嘴一笑,飘飘万福道:“那七七就谢过老板您了。”说着话复又向狄仁杰万福道:“伯父大人,侄女就此别过,您老定要吃好喝好,如同七七在此一样。”狄仁杰顿时哈哈笑道:“关于这一点,七七大可放心,老朽定然不会跟你客套,不管是那珍馐美味还是玉液琼浆,全都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啊,哈哈。”何七七莞尔一笑,转身飘然离去,就在她刚刚踏足出门的瞬时,忽而回首凝望,眼波如水般透过薄薄帏幕映往李元芳,柔声道:“李公子,请记得今晚之约哟!”说罢一声娇笑,飞也似出门而去,芳踪不见,只留下李元芳神情尴尬地摆弄着手中茶杯,再不敢抬眼对视狄仁杰那狡黠如狐的笑眼。
此时相隔三坊之地、位处正东面的恭安坊内,西侧坊墙之下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神庙,洛水于墙外经由通济渠自南而北流经此地,复又折而向东蜿蜒开去,将大半个院落包围其中。刚刚由茶肆回归落脚处的徐敬之,正独自一人环抱双膝坐于庙前石阶之上,双目若显空洞地呆呆凝望院中,那里临时以数块青砖搭建而起的一座简易灶膛内,干柴燃起灶火,将架于灶上的饭锅烧得沸水滚滚,眼看一大锅热气腾腾、滋味鲜美的稻米粥即要煮熟,足供主人享用。然而徐敬之似乎对此全然不顾,眼神呆滞地追随着自灶膛内飘然升出的一缕轻烟不住向天飞去,仿佛这一刻他的生命就如那轻烟一般,全然不知下一刻是否经风一吹,立即四散而落,化成无数尘灰消逝不见。
沸水翻滚、泡沫层层溢出的沉闷之音终将他的思绪扯回眼前这多情而又无情地世道之中。因方才急于赶路、大步如飞而导致肌肉痉挛地双足,已然恢复些气力,促使他慢慢站直身,蹒跚着踏下石阶,一步步挪至灶膛跟前。略显残破的黑釉饭碗此时就极随意地倒扣在灶膛一旁,他皱皱眉头,小心地蹲下身将碗抓在掌中,另一只手随意地由地上抓起把积雪,全都撒入碗中,以手缓缓洗磨,直到他觉得满意这才翻掌倒尽,转而小心翼翼地从饭锅里倒些热水,彻底把碗涮净。这一切全都做完,徐敬之长出口气,从怀中掏出来自于狄仁杰亲笔开据的治病药方,倏地双掌一合,拼命揉搓成团,随手丢进灶火,仰天大笑不止,却又不免悲从中来,眼角淌出泪珠,神情凄怆之极。
这时候院门忽地张开,一个体格粗壮、深目高鼻的异族男子大步跨入院中,向着他深深一揖,朗声道:“这位兄台,因何如此悲伤也?”他的汉话说得半生不熟,嗓音却亮若洪钟,虽相隔两丈之遥,一字一句传入耳中仍觉耳膜震动,心旌神摇。徐敬之给他问得一怔,脑中飞快转过以往记忆,终确信此前从未与这人打过任何交道,不由拱拱手,小心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不知兄台有何赐教?”那胡人三步并成两步,转眼走至他身前,作揖道:“在下石季伦,特意为徐先生解忧而来。”徐敬之登时一鄂,除却骤然给他道颇身份外,这石季伦的名字显然临摹古人,即那位富可敌国穷奢极欲、专门与人斗富取乐,终因红颜至祸,惨遭夷灭三族下场的西晋名流、金谷主人石崇,其声名品行历来受人唾弃,而这胡人竟如此同名同姓,不知避讳,委实教人发噱。
徐敬之对自身斤两知根识底,独自面对这个体格健壮、满脸虬须的胡人巨汉,心内难免生怵,又岂敢出言取笑,只得深深咽口唾沫,迟疑道:“这位石兄台,在下徐敬之,敢问。。。。。。兄台有何吩咐?”石季伦抬手一指地上灶膛,摇头叹道:“在下看先生骨格精奇、相貌圆满,理应尽享人世富贵繁华,怎至落得这般困顿光景?”徐敬之无奈摆手,颓然道:“俗话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在下几斤几两,自然是心知肚明,兄台只怕是看走眼了罢。”石季伦一对鹰眼寒芒闪烁地上下打量一翻,意味深长道:“依在下看来,徐先生眼前种种困厄,皆来源于三年前遇人不淑之祸,不知是否如此?”徐敬之登时面色大变,惊叫道:“你、你说什么?!”石季伦微微一笑,作揖道:“实不相瞒,先生所患怪症,绝非世上寻常药石可治。”
徐敬之已然给他看似不着边际、实则直指痛处的奇言怪语惊得心神具怖,登时喘息道:“你、你究竟想做什么?”石季伦点点头,沉声道:“好罢,在下就开门见山不卖关子,先生乃是身中她人蛊毒,方有如此怪状。”徐敬之立即面色惨然,身躯不住颤动向后蹒跚退去,口中不停重复念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足跟终是狠狠绊在石阶之上,仰面重重摔倒,模样狼狈之极。石季伦冷冷望着眼前一切,半晌才叹道:“徐先生,你体内这只蛊虫于你来说百害无益,然对在下说来却是妙用无穷。”说着话随手自怀内掏出一袋碎银,置于掌心甸了数甸,便远远抛落徐敬之跟前,深深一揖道:“徐先生,这些银两你且随便花花,若将一切全都想得通彻,便到南市上的‘索氏邸店’前来寻我,还望先生好自为之。”说罢转身即去,再无停留,三二步间便已踏出院门,双袖朝后一卷顿将院门重重关合,力道惊人。徐敬之对此毫无察觉,就那样面无表情、目光灰暗地懒懒倒卧阶上,一动不动生机全无,有如挺尸一般。此时忽听一声闷响,灶膛轰然垮塌压碎灶火,整整一锅米粥立时掉落翻滚,沸水和着粥食洒满一地,烫得积雪融化,热气蒸腾,狼藉一片。
他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倒在石阶上挨过良久,脑海中空空荡荡思绪全无,刚才摔倒时有如骨断筋折般的强烈刺痛,他也再感觉不到,仿佛古往今来、世间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他的种种过去、现在和未来皆已全不重要,除了这呼吸这心跳仍证明他还活着,其余都与死人无异,或者他还不如死去倒好,一了百了。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他猛地翻身坐起,双目直勾勾凝望阶下的一袋碎银,登时手足并用地爬将过去,抓起银袋一把塞入怀中,眼内闪烁出绝决而近狂热的光芒,双手撑直腰杆,大步向院门走去。才走出两步,脚下骤然一绊险些扑倒,斜眼一张就见那伴他许多时日、以之煮食裹腹的乌黑饭锅正懒懒倒在足前,锅中米粥洒了一圈,已给冬日严寒凝结成冰和积雪混在一处,无法再食。他深深一叹,自眼中现出鄙夷厌恶之态,倏地抬脚狠狠踢出,将饭锅踹得滚出丈远这才哈哈一笑,似是就此诀别般回头冷冷望了望身后土庙,便即大步如飞、猛推院门,昂首而去。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