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豆大的烛光逐渐蔓延开去,在无穷的黑暗中照亮出方圆三尺许的一片空间,竺道玄左手擎起烛台,徐徐地点燃起石壁上一盏油灯,沉闷阴冷的石室内顿时生出些许暖意。于他身后傲然独立的黄河龙王骆东行,微微曲了曲他那刀疤斜布的蒜头高鼻,趁势伸出巨掌,自身旁石桌下拉出坐墩,大马金刀地稳稳坐下,一双鹰眼阴测测地盯着对方,始终不发一言。这时候竺道玄已然点亮第二盏油灯,长宽皆达两丈进深的石室中立时豁然起来。他缓缓转过身,将烛台置于石桌之上,眼光试探性地望了望对面安然端坐的骆东行,一张老脸不由堆起笑容道:“骆先生,这件事情纯属意外,还望先生在大人面前为老衲多多担待着些。”一身车夫打扮的骆东行环抱双臂,大手轻轻拍打肩头,点头道:“竺老鬼,你是否可以确定,那丫头的逃脱断然与胡人画匠有干?”
竺道玄手扶石桌徐徐坐下,阴沉着脸道:“自数日前先生亲自将那丫头关入此间密室,除了老衲一人每晚子时由寺后另一出口秘密潜入察看外,再无他人知晓此事。这上面的雷音殿,近来唯有那些胡人画匠在此绘制壁画,而且行事遮遮掩掩鬼祟之极,昨日更是无故失踪,想来崔五儿定是给他们救走。”骆东行不置可否,转目四下一张,借着墙上油灯的昏黄光亮,只见室中除了身前这套桌椅外,空空如也别无它物,顿时讶然道:“竺老鬼,老夫明明记得上回来时,此处尚堆满大箱,因何此刻全然不见踪影?”竺道玄立即握紧拳头猛砸桌案,面目狰狞道:“还不是那些胡贼做下的恶事!”骆东行轻叹一声,苦笑道:“如此来看,他们不过是为财而来,那丫头可算作是其顺手牵羊之下的意外小小收获罢了。”
竺道玄咬紧牙关恨恨道:“话虽这么说,然而此间秘藏的珍宝皆是有主之物。”他以手指天,一脸苦相道:“先生不是不知,这些个主雇熟客,无一不是身份显赫大有来头之人,倘若不能寻回质押,老衲定然是不得善果啊。”骆东行反倒轻松下来,摆手道:“这些倒没有什么,自有大人替你周旋。”他倏地身子前倾,压低声量道:“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那些胡人,将崔五儿的人拿回来。”他冷冷一笑,手指敲击桌面道:“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得拿回来,明白吗?”竺道玄听得上峰肯替他担待珍宝遗失之事,顿时面露生机,不住点头道:“这一点请先生转承大人,老衲定然多派人手,全力以赴捉拿胡贼,将崔五儿那丫头交还大人手上。”他说着话,自袖中拿出一叠纸卷,沉声道:“骆先生,这里就是那些胡贼的画影图形,哦,还有就是敝寺所失珍宝的全部细目,请先生上报大人,暗中帮忙查察。”骆东行接过纸卷,看也不看直接纳入袖中,缓缓起身道:“好吧,此事就交由老夫代你办妥。”他一面说话一面向来时旋梯走去,竺道玄顿快步赶上,将一大叠银票狠狠塞入骆东行手心,嘿嘿一笑并不多说。后者立即欣然笑纳,朝着他哈哈大笑,目光转动间猛然瞥见室中偏僻角落隐约斜斜倒着一方石碑,不由讶然道:“竺老鬼,那是什么?”竺道玄顺势望去,脸色微微一变,还好周遭光线暗淡,并未引起对方任何察觉,合掌于胸道:“哦,此碑乃敝寺开创时所立,无非是些纪念文字,因年久失修导致字迹磨损不清,因此暂时置于此间留待修补。”骆东行微微点头,在竺道玄的引领下踏上旋梯,不再说话。
藏身于大殿顶梁之上的李元芳,双目透过殿内弥勒巨像的轮廓边缘,刚好可以将对面花白墙面纳入眼底。自骆东行和竺道玄开启机关,进入地底密室起,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地恭候了一刻多钟,心内不住佩服大人的妙算神机。事情果如狄仁杰预料那般,所谓妖魔作画、化鸽而去的假象背后,确实藏匿着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今早他便奉命悄然埋伏于天龙寺后的树林之内,果不其然发现骆东行赶着乌蓬马车,混迹于前来或赎或押的质客队伍当中,毫不引人注意地进到寺中,并在寺主竺道玄的亲自陪同下来到雷音殿内,小心地打开暗道潜入密室。就在他耐心恭候时,忽闻殿内机关发动喀嚓一声,花白墙面从中缓缓分开,竺道玄手持烛台自墙后密道之内小心走出,身后紧紧跟随之人正是那骆东行。二人一踏上地面,立即神色紧张地四下张望,身后墙壁自行缓缓关合,不留一丝痕迹。李元芳深知骆东行道行高深,顿时屏气凝神,将心跳和脉搏律动之音降至最低,以免给他察觉端倪。好在那两人都是同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四下并无异样,立即推开殿门,迅速离去。李元芳兀自一笑,顿觉此行收获颇丰,在确定那两人走远后,登时双臂舒张纵身跃下,悄然打开西面的一扇窗格,探头两边一张,迅速跳窗而出,临走还不忘将窗格悄然关闭,旋即装成寻常香客的模样大摇大摆朝前院踱去。
同一时刻,位处显义坊的茶肆“有闲居”内,身着常服的狄仁杰正端坐于靠近门首的木桌旁边,望着手里一支珠玉双坠的金步摇呆呆出神。自打一早曾泰将这件原属于苏碧云的头饰交至其手中,他便一直小心把玩,琢磨着是否暗藏玄机。据曾泰所说,昨夜从五凤楼前回到府中,他便立即派人仔细查验尸首遗物,衣裙、鞋袜、饰品全都没有遗漏,结果却是全无发现。唯独这一件金步摇让他隐隐觉得似藏玄机,因此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交于恩师手中,希冀凭其多年来秋毫明察的敏锐神经,能够灵光骤现破解谜题。老板王六惯以为之的对待买卖并不上心,依旧藏身于柜台之后,伏案书写着他那本狄公断案奇书,而那名少年伙计穆归云亦自不在店中,估摸着定然又是到对面的米行内打些短工去了。
狄仁杰屈指小心转动着金步摇,喃喃道:“这件物什放于掌中,无论如何掂量,总是觉得分量似乎轻了些,不由不教人怀疑内里中空,暗藏隐秘。”他猛地抬起头,面露迷惑地望向对面的曾泰,讶然道:“曾泰啊,你对此有何看法?”后者登时拱手道:“不瞒恩师,学生也是认为此物入手颇轻,理应藏有暗格,但一时难以参破机关,又不敢强行拆解,因此到现在还是一筹莫展啊。”狄仁杰徐徐点头,手指轻轻转动其中一枚自凤头喙处垂下的珍珠吊坠,复又陷入沉思。这时候大理寺主簿李三急匆匆踏入店中,双目四下一张顿时来至曾泰面前,拱手道:“回禀大人,卑职已经按照坊正提供的地址,前往崔五儿的家中查探一翻。”曾泰立即沉声问道:“可曾有何发现?”李三摇摇头,无奈道:“卑职率人赶到崔家位于坊东的宅院时,发现大门已经上锁,经询问街坊四邻才知,自崔五儿失踪之后,崔常便也不知行踪,宅院一直空闲无人。”
曾泰面色一沉,转头望向狄仁杰,迟疑道:“恩师,您看这崔常会不会亦遭歹人毒手?”狄仁杰缓缓转过头,目色迷茫地在曾泰和李三身上转了一转,讶然道:“曾泰,你说什么?”原来他一直沉浸于对掌中金步摇的谜团破解之中,对方才二人的对话全没注意,曾泰只得耐心答道:“恩师,事情是这样的。卑职一早便命李三带人赶赴崔五儿的家中,试图从乃父口中获得一些对破案有价值的线索。”狄仁杰微微颔首,抬眼望了望李三,见其一脸写满无奈的神色,心内立即恍然,笑道:“嗯,看来李三定然是白跑一趟了。”曾泰叹口气,手扶桌案道:“恩师说的没错,那崔常与其女儿一样,已然不知去向,只怕父女二人目前情况堪忧啊。”
狄仁杰摇摇头,转而对李三问道:“哦,李三啊,老朽问你,对于醉云楼大火中的遇难者,身份确认的工作进展如何啊?”李三立即拱手道:“回禀先生,经仵作仔细勘验,现场发现的二十二具尸首中,共有三男十九女,与该楼户底所登信息完全一致。但因焚毁严重,面目全非,是以根本无法确定每名死者的确切身份。”狄仁杰点点头,心知要由此处着手获得些破案关节已不大可能,必须从其它方向另辟蹊径寻求突破。就在他凝神思索时,犹自捏着珍珠吊坠地双指于不经意间忽地轻轻一扯,连接吊坠与凤头的银链登时绷紧,但听“啪”的一声,步摇瞬时长了一长,自摇柄中部露出数圈螺纹。狄仁杰顿时一怔,旋即如梦方醒般小心拧转凤首,直到步摇从中一分为二,现出柄内暗格。曾泰直瞧得双目放光,急急道:“恩师!”狄仁杰点点头,倒转下半截金柄于掌心轻轻叩击,果然从暗格内徐徐掉落一枚小纸卷。他登时抬起头,对着李三笑道:“李三啊,你可真是一员福将,呵呵。”刚要展开纸卷,忽听门外一声轻笑,接着便传来何七七那再熟悉不过的甜美好音:“伯父大人,您真的在这里呀。”
狄仁杰略微一怔,手指拈起纸卷暗暗塞入袖筒,缓缓转头迎向门外,笑道:“原来是七七侄女芳踪驾临,老朽有失远迎啊,呵呵。”何七七这时已来至跟前,飘飘万福道:“伯父大人真会打趣人家。”眼波四下轻轻流转,讶然道:“怎么,李公子没有跟伯父大人一起来么?”狄仁杰与曾泰对望一眼,拈须笑道:“看来果然是俗话说的好,这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啊,哈哈。”曾泰立即点头大笑,附和道:“恩师大人所言正是,这伯父大人又怎能和李公子相比啊,哈哈。”何七七顿时羞得俏脸通红,好在尚隔着薄薄纱幕,才不致教人看出窘态,不由扑哧一笑,娇声道:“伯父大人,七七此来可是为了正事的。”狄仁杰抬起头,含笑凝望她道:“七七侄女但说无妨。”何七七正容道:“回禀伯父大人,七七此行乃是专程邀请您参加募捐大会的。”
狄仁杰略微一鄂,顿时想起几日前此女曾经提起,乃父何道之有意请他过府商酌广邀富户,为大火殃及到的商铺居民募集善款一事,只因连日来忙于奔走、查察案情,倒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由缓缓摇头,苦笑道:“你看老朽这记性,一忙起事情来总是丢三落四,却辜负了何大掌柜的一片善心,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何七七似是早有此料一般,嫣然笑道:“伯父大人无须自责,您整日公务缠身,家父自然深深体谅。”她抬手一指门外,柔声道:“如今一切都已就绪,还请伯父大人亲临。”狄仁杰方要答话,忽地就听背后一声低叫,老板王六那惊喜无限的欢声顿时传入耳鼓:“啊,老先生,真的是您大驾光临,小人怎么才刚发觉!”曾泰抬眼一望,果见其手捧书卷,忙不迭转出柜台跑步赶来,登时皱紧眉头,起身拱手道:“恩师,既然七七小姐亲来邀请,学生窃以为,我等还是立即前往才是。”
狄仁杰顿时猜得他意,从座位上缓缓站起,转身迎向老板王六拱一拱手,笑道:“王六啊,你看这何家小姐亲来邀请,而为灾民募集善款之事又是造福邻里功德无量,因此依老朽看,咱们还是来日方长下次再聊,下次再聊罢。”曾泰立即上前搀扶恩师臂膀,高声道:“恩师请。”不等王六回话,二人已在何七七与李三的引领下出门而去,只留下王六一脸惋惜、犹自依依不舍地手把门柱,痴痴张望。
这“何家楼”就位处横街以北,距离茶肆“有闲居”不过数十步之遥,狄仁杰一行人到得楼前时,只见此地已然聚拢了不少民众,全都伸长脖颈向店门前石阶之上望去。此时何府的大管家何青阳正兀自手指身旁高高竖起的大红喜榜,朗声说道:“各位乡亲邻里请过目,经我家老爷与本坊数十位商贾同僚协商,自即日起为大火灾民募集善款一事正式启动。凡是所捐银两数额充实者,都将榜上有名,以示天下。”他说着话,转身自伙计手中接过毛笔,率先在善款榜上写下了本店主人何道之的名字,并在名字后面清楚标明“五百两”的捐献银数。何七七低声道:“伯父大人,家父请您里面叙话。”狄仁杰点点头,跟随她绕过人群,径直向店门走去。这时忽听得人群背后一声大笑,有人沙哑着嗓音叫道:“何先生暂且停手,在下也来凑个热闹。”
狄仁杰登时一怔,只觉这说话之声甚为熟悉,不由转头望去,就见身着一袭白狐大氅、足穿崭新六合皮靴的徐敬之,正环抱双臂,态度倨傲地立于人群之后,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善款名榜。这一刻何青阳刚刚于榜上写下“思梦轩”的名字,尚未来得及将其所捐四百两的数额表明,便突然给徐敬之的到来打断,只得皱紧双眉凝神向他望去,抱一抱拳道:“行善积德乃人间美事,不知阁下欲捐多少?”徐敬之抬手指了指善款榜,高声道:“在下先要问一声,这家‘思梦轩’米行捐了多少银两?”何青阳不知他意欲何为,脸色一沉道:“董老板捐了四百两。”徐敬之顿时一声冷笑,分开人群走上台阶,随意由袖筒中抽出一叠银票向着人群挥了一挥,笑道:“在下还请各位邻里做个见证,这里是银票四百两。”说着话又从腰间钱袋中摸出一两碎银,点头道:“好罢,在下徐敬之,为灾民捐献善款四百零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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