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昏黄映衬在大周女皇那阴沉愤怒的脸膛上。大殿内寂静已极,不时能够听见窗外雪片落地的簌簌繁音。女皇猛然转身,怒责道:“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公然行刺朝堂重臣,他是要造反吗?”内卫大阁领凤凰始终深深垂着头,恭恭敬敬站在阶下不敢说话,这时听到女皇问话,不得不答道:“启禀圣上,据属下所闻,当时那刺客周身裹紧鱼皮水靠,连面目都给遮掩的严严实实,根本没人看到他的真实容貌。”武则天将袍袖重重一甩,恨恨道:“这恶贼不是已然身受重创吗?你即刻发动城内所有内卫,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其给朕挖出来!”她一脸肃杀之意,冷笑道:“朕有理由相信,此子背后定有主谋之人,是以尔等务必留其活口,明白吗?”凤凰立即拱手称是,武则天这才长叹口气,仰天怅然道:“怀英啊,这一次,朕是真的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你了。”她转眼望向凤凰,一脸关切道:“朕怎的听闻狄怀英他突然病倒了,是这样吗?”
凤凰拱手答道:“回禀圣上,事情确实如此。狄国老他回府之后,一来亲见李元芳受伤颇重,再加之挨雪时久,因此急火攻心与风寒之症齐发,眼下已然卧床不起,境况堪忧。。。。。。”武则天立即断喝道:“你说什么!什么叫境况堪忧?你这是在诅咒朕的老伙计吗!”凤凰慌忙解释道:“圣上息怒,属下绝无此意,这,这些全都是太医所言。”武则天冷冷一哼,不屑道:“哪里来的狗屁太医,倘若依朕从前的脾性,仅凭这一句胡话,朕就要治他的死罪!”她复又深深一叹,面色逐渐缓和下来,沉声道:“罢了,眼下朝局复杂,朕也不便过府探望。凤凰,你仔细派选太医,无论需要什么稀罕药材,不必向朕请示,即刻由府库提取,务必使狄怀英早日康复,毫发无损的送到朕的眼前来。”凤凰立即拱手领命,女皇叹口气,摆手道:“好了,你速速去办理一切罢,朕突然觉得有些累,看来得好好静养一会儿了。”凤凰瞥眼间,只见面前这位指掌乾坤、大权独揽的天朝女皇,无论过往如何叱咤风云、刀光剑影,此刻从那皱纹密布、萎靡不堪的老脸上来看,都只不过是位年逾古稀、老态毕呈的迟暮老妇而已,不由拱手施礼道:“还望圣上注意龙体,属下告退。”武则天懒懒的摆摆手,兀自横卧榻上,转眼沉沉睡去,不再理会春梦外的一切。
同一时刻,位处惠训坊的张府“牡丹堂”内,来自于堂内十数个错落有致的巨大立式香炉里,香雾氤氲,苍茫弥空,营造出一种近似于海市蜃楼般的仙云幻境。麟台监张昌宗一手端着高脚玻璃酒樽,一手轻轻敲击案台,不时低低哼着小曲儿,以一副悠然自得的啷当模样似笑非笑地瞥眼望着对面的两位宗族弟兄,显然人逢喜事,心情大好。乃兄张易之却截然相反,脸色阴沉得简直仿佛外面的严寒冬夜一般,北风怒卷,大雪纷飞,煞是难看。他大手重重一拍桌案,眼神冷冷盯向身侧的洛阳令张昌仪,斥责道:“昌仪,你是怎么管教属下的,如何不经与咱们商量,自作主张地就贸然行动,闯下这般大祸!”张昌仪嘿嘿干笑两声,搓着手掌道:“五哥,既然事已至此,究竟是福是祸尚难判断,我等何须这般紧张呢。”张昌宗猛灌一口葡萄酒,附和道:“是啊,五哥,听闻那狄老鬼又惊又吓,已然卧床不治,倘若真的一命呜呼,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易之瞪着眼珠狠狠扫过二人,重重指点道:“你们将事态想得太简单了。”他双手背后,来回踱了几步,猛然转身道:“你们知不知道,狄仁杰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难道你们真的以为在皇帝的心里,狄仁杰的分量尚不及我等吗?”张昌仪端起酒杯细细把玩了一周,不置可否道:“是与不是又有何干系,反正当时骆东行他身裹鱼皮水靠,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真容实貌,事情总不会怪到咱们的头上。”张昌宗哈哈一笑,挑起拇指道:“就是这样,要说起来,你的那位骆先生可真是个人才。若非那李元芳吉人天相,今日定然丧命于星津桥头,也可教咱们少了一份心头大患那。”张易之摇一摇头,显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解说,都难以说至二人心坎中去,只得叹了叹,沉声道:“骆东行现在何处?”张昌仪这才坐直身躯,低声道:“他此刻正躲在天龙寺的密室中疗伤,我已吩咐竺道玄封锁大殿,日夜派人守护,应该不会再出纰漏。”张易之点点头,倏地自唇角逸出一缕冷酷笑意,抬掌虚空一劈,阴测测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万一到了关键时刻。。。。。。”张昌仪听得一怔,旋即徐徐点头,仰面一阵纵声大笑。
当天光放亮,驱走无穷黑暗的时候,风雪犹自未歇,整个神都洛阳上空,都笼罩起一层灰蒙蒙的肃杀氤氲之气。就在经历火劫、满目疮痍的醉云楼废墟之地,围绕着梵铃高唱、巍然矗立的大雷音塔周遭,疏疏落落一圈人众或跪或立,或哭或诉,正兀自面对佛塔,燃起十数堆冥火,不住将手里纸钱抛进火堆抑或洒向虚空,场面悲戚已极。街道上早早聚拢了不少看客,对于此等悼念亡灵、寄托哀思的行径竟然也能够欣赏得津津有味,兴趣昂然,不住交头接耳随手指点。驻足于人群中间的大理寺卿曾泰,则是一脸阴沉,冷冷打量着眼前一切。自今早收到消息,得知于大火中丧命的遇难者家属将要一齐出动,前来火场废墟共同悼念亲人,他生怕这些人哀思心切群情激愤而场面失控,因此立即换过常服赶来一看。
他静静观察良久,眼见众人虽大都悲痛难当,但情绪尚算稳定,一时不致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心下终可大定,便要转身悄然离去。这时肩头忽地给人轻轻一拍,就听老板王六那十分熟悉而厌恶的嗓音在身后低低笑道:“曾大人,您是来捉鬼的么?”曾泰登时又气又恼,猛地转身骂道:“你这厮就不能行事正常一些吗?”然而定眼望时,面前哪里还有王六的身影,不由心头一怔。他转目四下一张,倏地发现王六原来已转至他的身侧,正兀自一副神秘兮兮地奇怪模样瞪着大眼凝望向他,立即猛甩袍袖,沉声道:“王六,你这搞得什么鬼名堂,是要存心戏弄本官吗?”王六吞口吐沫,抬手一指佛塔,悄声道:“曾大人,您有所不知,此处真的闹鬼了。”曾泰立即给他说得一头雾水,低声道:“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鬼!”说罢不再理他,跨步走出人群,径直向坊东走去。
王六显然心有不甘,紧紧追随曾泰身后,不时低低唤一声“曾大人”,引得路上行人不住侧目而视。曾泰顿觉尴尬之极,正要出口怒斥,眼光一瞥间竟发现已至“有闲居”门前,不由猛然止步,转身走入茶肆中去,就近坐于靠近门首的一张木桌之旁。王六如影随形般紧跟着步入门内,大眼四下一张,见店中并无其他茶客,立即转身将大门重重关合,这才对着曾泰速速坐了,低声道:“曾大人,小的绝不敢诳语,昨晚,昨晚小的确实见鬼了。”曾泰冷冷一哼,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急声道:“你这厮见不见鬼,又干本官何事!”王六顿时摆摆手,低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的所见乃是大火中的冤魂,故地重游找人索命来了!”曾泰听得一鄂,讶然道:“你说什么?”王六面带些惊怖地答道:“回禀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昨晚三更刚过,小的写书写得厌烦,便偷偷打开店门,远远向醉云楼那里张望一眼,试图从中获得些创作的灵感。”曾泰怪他说的不着边际,立即怒道:“休要信口雌黄,本官事情多的很,尔速速说出重点!”
王六吞口唾沫,喘息道:“当时小的一望之下,赫然发现那佛塔的周围,悄然升起数点鬼火,在大雪中随风飘荡,简直,简直是太吓人了!”曾泰不由大惊,他可不像恩师那样对待鬼神之事全然不信,顿时追问道:“你确信不是看花了眼抑或乱发癔症吗?”王六猛点脑袋,斩钉截铁道:“小的敢拿身家性命作保,决计不会看错。大人您也知道,昨晚业已恢复宵禁,自那场大火之后,因烧死了不少人,便是大白天都极少有人靠近废墟,生怕撞见阴魂大不吉利。”曾泰深深吸口气,沉声道:“你反应的情况很重要,看来本官要即刻派人请得法师,好好做一回水陆道场超度亡灵,莫要阴魂不散,胡乱生事。”王六立即欢喜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就替周遭百姓谢谢您了。”他眼见曾泰起身要走,登时识机的上前推开店门,不忘提醒道:“大人,小的以为您不如派人先将火场周围圈起帷帐,避免无知行人靠近,平白给阴魂索了命去。”曾泰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笑道:“好啊,还是你想的周全,本官即刻就差人去办。”
他刚走出茶肆,就见李三神色匆匆,打马疾驰而来,立即抬手叫道:“李三,你要到哪里去?”李三登时猛扯缰绳停下马蹄,急急翻身跃下,向着他拱手施礼道:“回禀大人,卑职正要到前面的废墟那里找您。”曾泰心头一怔,猜得必然有事发生,顿时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李三低声道:“回禀大人,是那些失踪女子的亲属,约莫不下五六十人,一起来到大理寺衙门前头喊冤,非向我等要人不可。”曾泰登时一鄂,讶然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李三拱手道:“是啊,大人,那些人爱女心切,难免群情激动,场面一度接近失控状态,是以卑职才急急赶来向大人禀报。”曾泰长长一叹,顿觉胸口如压大石沉闷已极,立即大手一挥,沉声命道:“走,速速回衙门去。”他走出两步,似是突然记起什么,转头向茶肆一张,就见老板王六仍旧手扶门柱,凝神向这边观望,心下登时一动,向李三招呼道:“李三,附耳过来,你即刻按本官所说,去狄阁老府中一趟。”李三立即领命,贴耳上前,露出一副凝神聆听的恭维摸样。
到得夜深阑珊之时,重陷于宵禁的坊曲街道之上,除却呼啸的北风和间或响起的一两声犬吠,以及那渺茫如天籁之音的佛塔梵铃之声外,人迹不见,死静之极。蓦的,就在街北的一条矮巷口处,猛地亮起几点阴惨惨的幽绿火焰,沿着笔直街道飘飘荡荡地径直向醉云楼的方向移去,委实有如鬼火一般恐怖诡异。直到达大雷音塔下,这些鬼火才停住不前,一把低哑的嗓音吩咐道:“康二,过会儿大门打开,你务必小心守住洞口,一有情况立即通知我等。”登时就有人低低说了声“知道”,二人所说皆为夹杂胡音的汉话,情形诡秘之极。这些鬼火围绕佛塔荡了一周,终停驻于东面的塔基之下,立即聚拢到一处,凄惨惨地照亮石季伦那张镀上一层幽绿光芒的长脸。他蹲下身,徐徐伸出大手抵上冰冷石基,细细将石面积雪抚净,再以拇指和食指小心度量一阵,终发出一声低笑。只见他将拇指重重向下一按,原本平整光滑的石面之上顿时陷下去一小块,缓缓露出拇指粗细黑洞洞幽不见底的穴口来。
身周同伙立即一片低叫,显然兴奋之极,纷纷将脑袋围拢过来,对着洞口指点议论。石季伦双目异彩流光,小心地自怀中摸出枚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小瓷瓶,他转头向着众人扫视而过,旋即狠狠吞口唾沫,一脸虔诚地徐徐将瓶盖揭去,抬掌抵住瓶口,口中不住念道:“小宝贝儿,今趟吃肉喝汤全都看你的了。”就在一伙人瞪大眼珠紧紧凝望之下,一只拇指粗细的墨绿小虫缓缓由瓶内爬出,小脑袋不住左右摇晃,似是跟众人打着招呼一般。石季伦禀住呼吸,将手掌小心翼翼地贴上洞口,那通体墨绿的小虫如解人意般乖乖地爬入洞口,消失不见。石季伦这才长出口气,慢慢站直身躯,抬手拭去额角汗珠,低声道:“过会儿进入地宫,大家伙立即熄灭鬼烛,全都换上火把,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随意走动。”适才给他唤作“康二”的同伙立即举高手中鬼烛,现出一张熟如枯木的长脸,嬉笑道:“石老大,这‘祖母虫’真的有大本领替咱们破除机关,打开暗门么?”
石季伦嘿嘿一笑,得意道:“尔等可不要小瞧了这条小虫。”他伸手一指佛塔,笑道:“经过我几日来的观察,再结合此前遍搜前人笔记的结果,终于可以确定大魏宝藏就藏身于这雷音塔下地宫之内。”他手拈胡须,点头道:“几乎可以肯定,这暗门背后的机关,乃是传说中的‘玉壶滴漏’之法。”那康二立即露出一副贪相,舔唇道:“石老大,既然是玉壶,咱临走时可不要忘记接收。”石季伦无奈摇头,笑骂道:“你这泼皮,白白随我来中国这么久,怎的还是一点文化都没有!”他抬掌轻轻拍击塔身,悠然自得道:“这‘玉壶滴漏’说的是一种暗门机关,即将整块玉石雕琢成壶,再向壶内灌满白米,形如滴漏一般。”他低头望了望塔基处的小洞,见仍无动静,这才续道:“然而这样的滴漏却不是用来计时,而是以之称重。”康二顿时挠头道:“这玩意儿又如何可以称重?而且偏偏要浇灌白米。”石季伦摇头道:“个中关节,我也不是十分明了,只知道唯有将壶内白米散尽,于重量上达到某一刻度,方能够破除机关,到时暗门便会自行打开。”他蹲下身,双目出神地凝视洞口,补充道:“至于说因何要使用白米,大抵是和中原人相信其能辟邪驱鬼的信仰有干,说起来神神秘秘的,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他话才说完,忽见那条祖母虫已然悄无声息地徐徐爬出,小脑袋伸出洞口四下张望着,似是在寻找主人一般。石季伦生怕天寒地冻风高雪急将它伤害,忙不迭伸出手掌将其接回,重又置于瓷瓶之内塞禁盖头,这才长出口气,将瓷瓶小心纳入怀中。就在同一时刻,忽听机关发动之声自塔内低低传来,原本严丝合缝的佛塔砖墙之上登时徐徐现出一道低矮暗门,迎面扑来一股潮湿悠长的怪味。石季伦立即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出声欢叫,同时自康二手中接过鬼烛,将灯笼轻轻揭开,小心地把烛火送入洞口中去。一伙人屏住呼吸静候良久,眼见那烛火仍旧安稳燃烧并无异常,这才低低一阵欢笑,齐齐转目向石季伦望去。石季伦长出口气,将灯笼重新安好,这才蹲下身,手举鬼烛带头进入暗门中去。
在鬼烛那惨绿色的幽光照射下,面前徐徐现出一道长长旋梯,直通向地底深处。石季伦一步一停的足踏旋梯,小心向下走去。三尺宽的台阶全以大块青石搭就,在鬼烛幽光的照射下泛出阵阵暗芒,教人踏足其上不免生出身陷幽冥,直往地狱深处行进的恐怖况味。当心中默默数至六十之数时,漫长旋梯终于抵达地面,石季伦心内怦怦跳个不住,高举鬼烛四下一张,就见两侧石壁高耸,前方凄迷暗黑一片,果然已置身于地宫密道之中。他徐徐转身望去,见三名同伙康大有、米无忌和安丘生正鱼贯走下旋梯,转眼来至跟前,立即低声命道:“康二,你就负责在此把守,如有情况即刻放出信号告知我等。”康大有顿时拱拱手,悄无声息地躲到旋梯一侧的角落中去,将手中鬼烛猛地熄灭,匿去行踪。
石季伦点点头,自腰间皮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蹲下身去手贴地面向前猛力一抛,那夜明珠立即滑出一道闪亮光路向前飞速滚去,不住碰撞石地发出声声脆响。三人静静张望片刻,直到夜明珠停住滚动,密道之内仍旧安稳之极,并无霸道机关开启,不由一齐长出口气,放下心来。石季伦立即吩咐道:“速速熄灭鬼烛,燃起火把!”安丘生登时灭掉手中鬼烛,自背后行囊中抽出一支火把,迅速点燃交至石季伦手里。石季伦将鬼烛递给安丘生,率先缓步向前踱去。他才走出几步,顿觉足底凹凸不平,借着火把的亮光向下一望,只见一丈宽许的路面皆由青石并排向前铺就,每块方石都有三尺多宽,石面上果然凹凸有致的雕刻着硕大汉字。他皱紧眉头,凝神张望一阵,依稀辨别出跟前几块石砖上所刻文字依次为“南无阿弥多婆夜”,顿时低叫道:“你们快看,这是《往生咒》!”此时忽听米无忌一声惊叫,喘息道:“石老大,咱们是要下地狱了吗!?”他心下一怔,立即举起火把寻声望去,只见左面一条长长石壁之上原来竟是绘满壁画,幽光泛绿,凄惨之极,模样端的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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