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七七一面搀扶狄仁杰坐下,一面将食盒置于案头,笑道:“伯父大人,侄女没有别的本领为您分忧,唯有将这小厨娘的技艺尽量发挥,每日精心烧上两道小菜来为您滋补下身子了。”狄仁杰含笑打量着这位故人之女,眼前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四十年前的那些多情岁月,不由慨从中来,暗叹天意弄人。何七七自顾揭去食盒盖头,小心取出食碟膳碗,转头笑道:“伯父大人,今次侄女向您献上的两道美食,分别为‘苏武牧羊’和‘桃源忘忧’,您快尝一尝是否可口。”狄仁杰颔首而笑,凝神向案头一张,就见原来一道是“归地烧羊肉”,另一道是“杞菊排骨汤”,登时心下会意,哈哈笑道:“好啊,好啊,此两道驱寒药膳不止选材精到,而且命名更是符契若合,难得七七侄女良苦用心啊!”
何七七立即嫣然一笑,柔声道:“伯父大人口说无凭,还是立刻亲口尝过,再来品评侄女的小手艺罢。”狄仁杰微笑摇头,拿筷夹起一小块羊肉,放回口中细细咀嚼,刚要出言称赞,忽听得堂外步声杂乱,旋即便传来小格桑那略显刁蛮的娇媚嗓音:“元芳哥哥快些走,小格桑要请大人爷爷来评评这个理。”狄仁杰登时眉头皱紧,徐徐放下食筷,抬眼向门口望去。果然就见小格桑一手叉腰,一手漫空指点地踏入堂内,而她背后远远跟随的正是一脸无奈、摸样无辜的李元芳,还有那刚刚获救脱险的乐户之女崔五儿。格桑一声“大人爷爷”还没叫出,忽见何七七赫然在列,正婷婷站立狄仁杰身旁,透过薄薄纱幕,脉脉含情地向李元芳瞧来,她顿时又酸又恼,如临大敌般转身走至李元芳身侧,将小手故意往他臂弯里一圈,小脸得意之极。
狄仁杰似是早料此着,立即摇头而笑,扬声道:“格桑公主,您这是要本阁评个什么理啊?”格桑狠狠地瞥了何七七一眼,这才转过头,小手指向崔五儿,娇声道:“大人爷爷,还不是因为元芳哥哥他,竟然偷偷躲在书房里陪小美人说话!”李元芳顿时将脸拉长,一把甩脱她的小手,拱手对着何七七苦笑道:“七七姑娘,你来了。”何七七显然并未将小格桑适才那有如外强中干似的故作示威放在心上,顿时掩嘴一笑,飘飘万福道:“奴家见过李公子。”她眼波一转,骤然见到崔五儿的娇小身影,立即快步走至跟前,一把拉住她的小手,关切道:“五儿妹妹,原来是你!”崔五儿仿佛得见亲人般猛地扑入何七七怀抱,不住抽泣道:“七七姐,五儿好想你,好想你,苏大家她。。。。。。”
何七七一面轻轻抚摸她背心,一面举袖拭去眼角泪珠,强笑道:“五儿妹妹,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姐妹还须振作起来,一起协助伯父大人尽早破案,缉拿凶手,为苏大家她报仇。”这时就听狄仁杰深深一叹,沉声道:“五儿,七七所言正是,有我狄仁杰在,你们的苏大家定然不会白白逝去,无论凶手是谁,本阁必将让其为此付出沉重代价!”李元芳在旁亦笑道:“是啊,二位还请节哀顺变,一切都由大人做主呢。”何七七登时破涕为笑,抬手轻轻抹去崔五儿泪花,柔声道:“好妹妹,听到没,无论是谁,既然招惹到了咱们大周第一神探和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上,他还会有好日子过吗?”崔五儿听她说得有趣,不由悲伤大减,她美眸波光荡漾地在何七七和李元芳二人身上流转一圈,倏地笑道:“七七姐没有看错人,李大叔他确实是位大好人。”何七七登时给她一声“李大叔”逗得莞尔一笑,旋即忽又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由俏脸微红,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格桑呆立半晌,眼见众人嘘寒问暖情意绵绵,偏偏视她如空气般不管不顾,心头既觉委屈又感懊恼,顿时抬起小皮靴狠狠一跺,急急走至狄仁杰跟前,将小手紧紧抱住其臂膀,不住摇晃道:“大人爷爷,小格桑真的好可怜,理都没有人理人家一下。”狄仁杰手拈胡须,哈哈笑道:“你啊,可还真是个急脾气,没听人说‘心急吃不来热豆腐’吗?”格桑眨着眼睛讶然道:“热豆腐不是分明比冷豆干好吃的吗?”她哼了一哼,继续撒娇道:“大人爷爷,小格桑只听说过时不我待,昨日黄花,您可不能偏心啊。”狄仁杰无奈摇头,转眼倏地瞧见食盒内竟分为上下两层,原来下面一层里还有两道膳食,不由扬声道:“好啦,七七,再啰嗦客套下去,只怕你这精心准备的小玩意儿,元芳都快没口福了。”
何七七这才记起,食盒内尚有为李元芳量身烧制的两道小药膳,立即拉了崔五儿的小手走至案前,将食盒内药膳一一取出,转头笑道:“李公子,有劳你过来尝一尝奴家的小手艺。”李元芳点点头,微笑着走上前来,低眉向案上一张,不由柔声道:“嗯,不知七七姑娘将这‘锅参鸡汤’和‘竹荪燕窝’,又赋予了怎样别具匠心的美妙好名?”何七七登时掩嘴一笑,眼波闪烁道:“奴家还请李公子不吝赐名。”李元芳摇头而笑,无奈道:“七七姑娘,在下粗人一个,您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崔五儿从旁娇声笑道:“李大叔,也许七七姐她偏是喜爱您的粗犷豪迈、原汁原味呢?”何七七立即瞪她一眼,笑骂道:“你这小妮子,当心姐姐我撕烂你那张鹦哥小嘴!”格桑再看不下去姐妹二人和李元芳之间宛如打情骂俏般的浓情蜜意,顿时拦在李元芳跟前,眼珠向案头一瞥,哼道:“这有什么稀奇,明明就是‘游龙戏凤’跟‘金屋藏娇’嘛!”旋即转头向李元芳投以满是幽怨的一眼,高声说道:“大叔哥哥,您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李元芳老脸一红,刚要出语驳斥,就听狄仁杰朗然大笑,称赞道:“嗯,好一个‘游龙戏凤’,好一个‘金屋藏娇’,真是奇哉妙也,大快朵颐!”格桑得人撑腰,登时神奇十足,仰头凝望李元芳,得意道:“怎么样,我的元芳大叔哥哥,连大人爷爷都佩服小格桑的绝妙命名!”李元芳一时拿她全无办法,只得摇摇头,大手抓起食筷,以教人瞠目结舌的神速将两道药膳吃个精光,大声笑道:“闻名不如识味,在下可从不贪图虚名。”狄仁杰直看得哈哈大笑,随手拿起食筷夹起羊肉,有滋有味地细细咀嚼开来。这时候就听曾泰的声音在堂外朗朗生起道:“恩师,恩师,张柬之大人过来探望您老人家来啦!”狄仁杰顿时站起身,迈步向前迎去,果然就见在曾泰的指引下,秋官侍郎张柬之神色匆匆地快步进到堂中,大眼四下一张,眼见堂上笑语欢声一派热闹景象,登时将泼墨渲染似的浓眉紧紧皱起,三步并成两步地迎上狄仁杰,急急拱手施礼道:“柬之见过狄阁老。”
狄仁杰面露和蔼微笑,便要伸出双手前去扶他,此时才发觉食筷尚在掌中,不由自嘲般苦笑道:“柬之啊,您看本阁这记性,可真是有点丢三落四啊,老了,真的是老了,呵呵。”张柬之微笑摇头,悄然将面前这位于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朝堂耆宿细细打量一番,只觉现实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危言耸听,大周国老固然精力大不如前,甚至疲态尽呈,然而显然远远没到油尽灯枯之地,心上立即大感宽慰,拱手道:“阁老何必自谦,在柬之看来,您仍旧是风采依然,正所谓‘姜桂之性,老而弥辛’,‘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一面搀扶狄仁杰向座椅走去,一面高声笑道:“阁老啊,您可得多多保重身体,这朗朗乾坤,巍巍社稷,还需要您运筹帷幄,指点江山那,哈哈。”
二人分宾主坐定,狄仁杰手拈胡须,微笑面向张柬之,柔声道:“嗯,柬之啊,你眼下兼领刑部和礼部二部事宜,于忙碌操劳间还要抽出时间,亲自登门来探望本阁这个病老头子,可真是教本阁有些过意不去啊。”张柬之立即坐直身躯,拱手道:“阁老言重了,柬之自打听说您身患重疾,便茶饭不思坐卧不宁,真可谓是心急如焚啊!”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然而柬之徒恨自己没多生出一双手脚来,整日价给俗事牢牢缠死,不能即刻前来探望阁老啊。”狄仁杰摆手笑道:“为官之道,公私分明,合当时刻以天下社稷为重,关于这一点,柬之你处理得好的很啊。”张柬之登时拱手道:“阁老。。。。。。”不待他将话说出,狄仁杰急急摆手道:“好啦,框外的话就不必说了,柬之,你看本阁此刻大口吃肉,大碗喝汤,不是好的很吗?你就不必过于担心啦,呵呵。”张柬之低头向案上一张,笑道:“是啊,不瞒阁老说,柬之适才人在堂外,可就远远闻见这药膳的诱人香味啦,哈哈。”
狄仁杰拈须一笑,抬手指向何七七,介绍道:“哦,柬之啊,这些美味全都出自于‘何家楼’的千金小姐七七丫头之手啊。”张柬之转目一张,何七七立即上前飘飘万福,柔声道:“民女何七七,参见张大人。”张柬之顿时微笑示意,挥手道:“何小姐不必多礼,本官与令尊也有数面之缘啊,哈哈。”狄仁杰徐徐点头,抬手复又一指格桑,意味深长道:“嗯,柬之,这一位小姑娘可是大有来头啊。”张柬之听得一怔,眼光闪烁地转向格桑,讶然道:“阁老,这一位是。。。。。。”不等狄仁杰说明,格桑立即学着何七七的模样福了一福,嫣然道:“小格桑参见张大人。”张柬之何等样人,虽心内仍存迷惑,脸上却顿时现出和蔼笑容,柔声道:“格桑姑娘无须多礼。”他上下打量一番,复又笑道:“看姑娘的装扮,应该是来自于吐蕃国,是这样吗?”格桑立即点点头,娇声道:“张大人一猜就准,难道是大人爷爷的好徒弟吗?小格桑的哥哥正是吐蕃国主赤都松。”
乍听得“赤都松”之名,张柬之顿时大鄂,转过头瞪大眼睛仔细端详格桑,讶然道:“什么!你是‘赤都松’赞普的妹妹?”格桑掩嘴一笑,伸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娇声道:“难道在你们汉人眼里,小格桑真的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吗?”她向前挪了挪身子,笑道:“张大人,您不是已经见过格桑的义父大人竺法兰吗?”狄仁杰从旁笑道:“怎么,格桑公主还有一位义父大人身在神都吗?”张柬之手拈胡须,转头道:“哦,启禀阁老,这位格桑公主口中的义父大人,就是今次吐蕃使团的首领,国师竺法兰。”他复又细细望了格桑几眼,点头道:“真想不到,本官竟能够在阁老府中,得见堂堂的吐蕃公主殿下啊,哈哈。”格桑登时神气之极,仰起小脸,挺起胸脯,得意道:“还是张大人你眼光独到,和你们汉人家的公主比起来,小格桑难道很差吗!?”她转头向李元芳瞧去,就见他正兀自呆呆立在那里,原来竟是一直同何七七二人互相凝望,各自一副脉脉含情的恼人模样,不由心头大恨,猛踱皮靴道:“张大人,小格桑回去后定要请赤都松哥哥赐婚,既然他可以从大周迎娶回一位公主,那么格桑也要凑个热闹,非要再从你们汉人里头招一个驸马都尉回去!”
张柬之自然不会知晓个中玄机,不由听得一鄂,转头望向狄仁杰,眼中写满求教之意,狄仁杰登时手拈胡须,朗然笑道:“如此正好,如此正好啊。自古而来,只有我大汉公主和亲远嫁,倒是还真没听说有哪位男子入赘他国,倘若真能在我朝一举促成,这可真的是喜上加喜,开天辟地之乐事啊,哈哈。”张柬之亦不住点头,赞同道:“正是,正是,我看不如干脆就来一场比武招亲,到时全由鸿胪寺操办一切,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挑选我天朝大好男儿,包保为格桑公主选中一位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如意郎君啊,哈哈。”这时就听曾泰从旁添油加醋道:“是啊,恩师,到时候干脆向圣上请旨,就效法那‘逐鹿大会’的样子,再来一场‘逐女大会’,教选手们比一比谁的功夫更好,最终能够赢获格桑公主的芳心,这实乃是古今盛事,赏心悦目啊,哈哈。”
格桑登时给三人你一言他一语的调侃打趣羞得俏脸通红,呸道:“哼,你们这些位汉人老爷,可真是官越大越老没正经,专门合起伙来欺负小姑娘!”她越说越气,索性大步走至对对面一列客椅之前,自顾坐下垂头懊恼,不再搭理他人,模样十分滑稽。这时何七七也觉心内莫名地不自在起来,伸手一拉崔五儿小手,转身向狄仁杰万福道:“伯父大人,侄女就不在此打扰您和张大人谈论公务了,这就携五儿下去说些贴己话,就此拜别。”狄仁杰微笑摇头,举手示意道:“好吧,七七侄女尽管自便。”他目送二女离去,这才转头望向张柬之,正容道:“柬之啊,刚才听你提及吐蕃国师竺法兰,不知又是何等样人啊?”张柬之立即拱手应道:“启禀阁老,这位竺法兰先生,不但佛法精深,而且为人和善可亲,实乃是一位高僧大德,令人敬仰啊!”狄仁杰不住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柬之啊,就请你代为引荐,挑个闲暇的时间,让本阁也瞻仰瞻仰这位佛门大师的宝相庄严啊?”张柬之顿时拱手答道:“阁老尽管放心,此事就包在柬之身上,眼下竺先生正与使团一道,入住于都亭驿内,柬之即刻就去为阁老穿针引线,促成此事。”
狄仁杰深知面前这位亦可算是自己半个门生的朝堂大佬的脾性,见他这就便要起身告辞,不由朗然而笑,手拈胡须道:“嗯,柬之啊,你和曾泰怎么都是这样一副毛躁脾性,做起事来一般的火急火燎?”张柬之登时和曾泰对视一笑,转头拱手道:“为阁老办事,我等又岂敢拖延怠慢,这雷厉风行可是必须的啊。”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堂外走去,这时候忽听身后一声娇笑,原来是格桑追着过来,柔声道:“张大人要去拜访格桑的义父大人吗?不如就由格桑做个东道,替你说些好话?”张柬之顿觉有她同去,事情定然是锦上添花事半功倍,立即笑道:“格桑公主愿往,柬之自然是求之不得啊,哈哈。”格桑掩嘴一笑,回头狠狠瞪向沉默半晌的李元芳,倏地猛一圈张柬之臂弯,扯着他快步出门而去。
眼望这一老一少二人步出大堂,狄仁杰顿时深深一叹,转过身别有深意地环视过曾泰和李元芳,沉声道:“曾泰,元芳,你们都过来,本阁这就来说一说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曾李二人立即心头一动,相互对望一眼过后一齐围拢至狄仁杰身周。狄仁杰则又恢复他平日惯以为之的泰然情态,背负双手徐徐踱了几步,眼望屋顶木梁道:“嗯,元芳啊,适才你也听到崔五儿的一番交待,从中可有什么发现?”李元芳恭敬道:“大人,依卑职看来,通过崔五儿的描述,除了可以证实我等先前对于本案所作推断正确之外,最为关键的还有两点。”狄仁杰立即转过头,津津有味地凝望着他,悠然道:“很好,你说说看。”李元芳微微皱了眉头,沉声道:“大人,卑职觉得,这已然死去的苏碧云身上,有两处谜团亟须我等调查。第一个就是她突然和老鸨袁道婆交恶的原因,另外一个就是她经常秘密造访的那两处地点。”
狄仁杰点点头,眼光赞许道:“嗯,你分析的很好啊。”他手拈胡须,静静想了一会儿,这才沉声道:“关于第一点,只有等见到当事人之一的袁道婆,才能够得出答案。因此,目前我等只能先由那两处地点着手,看看能否获得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曾泰早已听得一头雾水,讶然道:“恩师,学生怎么越听下去,越觉得有些莫测高深了?”狄仁杰立即哈哈一笑,爽然道:“曾泰啊,具体的经过,本阁便不再赘述了。”他点点头,吩咐道:“嗯,明早你即刻到南市上的绸缎行‘梁氏老店’走一遭,记住,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只须暗地里小心摸清它的底细,切莫打草惊蛇,引起对方的注意。”曾泰登时拱手道:“学生遵命!”狄仁杰点点头,对李元芳笑道:“元芳啊,你就陪同本阁一起去铜驼坊的那间民宅瞧一瞧,本阁有一种预感,这个地方可不简单啊。”李元芳拱拱手,低声道:“大人,为防万一,您看要不要将卫队也一并带上?”狄仁杰摆摆手,悠然道:“一切尚未明了,兴师动众反而不利。”他略一沉吟,点头道:“嗯,然而考虑到你的伤势,我看这样罢,就叫上张环李朗,明日一早立即出发!”李元芳顿时拱手领命,狄仁杰望了望二人,转而将目光直投往堂外那晴朗虚空中去,一副凝思神往的沉静姿态,面容上再看不出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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