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叶湾,除了村长赵山水是个真正的财主,开医馆的张西河,开纸坊的吴乃贤日子过得也相当不错。再往下说,牲口经纪赵麻子,做点心的张老太,宰杀猪牛的屠户李胖子,在集上家里接活的李裁缝,常年在街头打铁的王铁锤等工商户也算是小康人家了。
张万斗的大爷张希顺本来也是算在这第三等里头的,在县城酒楼当厨子的他凭着不错的手艺,不仅领取着一份还算优厚的工钱,被官员商贾请去主厨时,另外还能拿到一份额外的报酬。最不济的就算不给钱,两坛酒和几包点心至少是免不了的。因而他每次回来总是大包小包,逢上有大件不时还得雇个洋车回来。有一回因为把一个当铺老板伺候得特别满意,喜得贵子的商人一高兴竟然送了他一套半新的家具。每回运回大件来,张万斗就会被大娘喊去帮忙。每回帮了忙,大娘就会叫他吃点心。吃完了点心,走时还不让空手,要么是“顺香斋”的香肠,要么是“十里香”的猪蹄。因而张万斗很愿意给大娘帮忙,劈柴挑水是不必说的,地里的农活差不多也全被他包下了。当然就算不给吃食,这些他也是要干的,毕竟大娘是把他从小拉扯大的。
在另一个寿宴上,也是因为他为主家赢得了对于菜品的赞誉,寿星老太太不仅当场加了赏钱,格外又送了一匹呢子质地的衣料。这种布料价格昂贵不说,还相当稀罕难寻,就算是有钱还不一定买得到。张万斗的大爷拿去裁缝那里,给自己做了个外套,给女儿做了个外套,看还剩下不少,一咬牙又给老婆做了个坎肩。剩下的他给自己做了个礼帽,还给侄子张万斗做了个毡帽。当他穿戴着笔挺的呢子从洋车上下来,村里还都以为来了什么大官。都招呼着跑了去看,就连村长赵老财也闻讯赶了出来。
结果到了跟前一看,不是什么大官,倒是在县城酒楼干活的张厨子。村人们就有些不屑,觉得一个厨子戴个礼帽不免有些逾矩越轨了。赵老财看他戴个礼帽心里边也是有些别扭的,作为一个村长和有百亩田产的大户,他都还没弄一顶礼帽戴在头上。关键是你厨子不仅弄了一顶礼帽,还弄了一身有纽扣的呢子外套,这就有些过于招摇了。心里边这样想,赵老财嘴上可不这样讲,而是冲张厨子拱拱手说:喜顺呀,你这身打扮看着可怪有精神的。
赵财主虽说没什么脾气,可也很少向人拱手。村人们看到他竟向厨子拱手了,就觉得厨子张希顺看来是有些了不起了,要不村长怎能冲他拱手?本来想要笑话他几句的都不吭声了,本来想要挖苦他几句的也把话咽回了肚里。这一来张万斗的大爷反倒不好意思了,把同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侄子张万斗一把拉出来,在他的脑壳上弹了两个响指说:呆瓜子一样,还不麻利地把包袱拿回去。张万斗一下就把包袱背在身上,他的大爷这时方堆笑说:都是帮厨的主家送的,叫乡亲们见笑了。说完,就摘下了帽子,一路随侄子走了,村人们看他快到家门的时候,又把帽子戴上了。这是要回家显示显示,牲口经纪赵麻子说。
不管怎样,从那以后,张厨子反正就被算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村长赵老财都对他高看一眼了,这样的人物还不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次回来,村长家就算不摆什么宴席,也是要请厨子到家里喝一壶茶的。喝了几壶茶后,张厨子逐渐就明白,原来这茶也不是白喝的。村长赵老财慢慢透话给他,叫厨子设法把那些雇佣过他的主家引荐给自己,最不济带他们到这乡下来玩玩也是好的。张厨子虽说不懂村长为啥要结识那些官员商贾,但觉得这恰恰说明了村长的深谋远虑。要是什么事都叫人弄懂了,叫人猜出了,这叶湾还能就这么一个村长,这么一个财主了?不过村长提出的要求让他很为难,他经常出入达官贵人的宅府是不假,可毕竟只是一个干活的,有时连主人的面都是见不着的。就算见着面,不过是客套几句,领了赏金就转身走了,又怎样向人家提起你这样一个偏居一隅的赵财主呢?
村长看他面漏难色,好似是领了一个为难的差使一样。就安慰他说:不必当一个正事干,哪天机会合适了,机缘巧合了,有一搭没一搭提上一下,说不定就有一丁半点儿的收获。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家说不定也是愿意广结善缘的。自然,咱也是不需上赶着求人家的,你说是不?张厨子点点头说:我尽力吧,实在办不到你也别见怪。
后来喘病越来越厉害,张万斗的大爷就没法再在县城的酒楼里呆了。没法在县城呆了,就没法再领工钱,他家的日子渐渐就不如从前了。由于自幼就跟人学厨,家中的农活他基本是不会干的。就是能干,干些活还不够喘的功夫。他一犯喘,就会憋得脸红脖粗,大娘反倒也得停下来照顾,因而倒不如他不在是凑手了。张万斗只能被更加频繁地叫去,尽管没有点心吃了,只要去叫,他还是屁颠颠地就去了。张厨子逐渐明白自己呆在家里是碍事的,只要没人请帮厨,他就老早地跑出来。一开始到处跑,之后就专往铺子岭的道观跑。那里除了有热闹的店铺和集市,还有赌牌九玩骰子的。道观里的道长不是别人,正是二秃子的大哥。有善男信女来烧香,他就在观里施咒画符。没人来的时候,就与一班闲汉在僻静处开设赌局。张万斗一直没弄清他是如何进入道观的,反正从很小时就看见他跟着一个道长在里面装模作样。有的人家死了人要做法事,他就会把一家人都喊去道场上帮忙。张万斗撞见过他吃鸡喝酒,也盯梢过他们一家往怀里塞囊主家的馒头。
张厨子在赌局上三看两看,看出了瘾头,自己也忍不住挽袖上阵了。这一上阵不要紧,家里积攒的票子都撘出去不说,就连从城里运会的东西也输了个精光。张万斗推着一辆推车,把屏风推给了人家。把稀罕的挂钟推给了人家,把翁中的粮食推给了人家,最后又用一辆地排把家具也推给了人家。他大娘一看家里被搬空了,转头就去了村西的水湾。幸而张万斗一路跟去,把她从里捞了出来。过几天趁着没人,大娘又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梁上,吊了没多大功夫,没想到绳子竟一下断了,害得她白摔一跤。她一看死都死不成,还记挂着没出嫁的闺女,就不再寻死,守到厨子进门,扑上去就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张厨子被老婆追着跑,在村里狼狈逃窜曾经在很长时期内都是叶湾的一则笑谈。不过那以后他倒真不赌了,一方面是挨了打,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因为早已败光了家产。
成了一个穷光蛋后别人就可以奚落,嘲笑,挖苦他了,他讪讪地笑着,渐渐就不怎么出门了。有时候从村长家门前过,他会有意放慢脚步,有时甚至还会多走几趟,希望村长能再请他喝茶,最不济也能打个招呼。村长赵老财一来嫌弃他没把交代的事办好,二来嫌弃他不知天高地厚戴过礼帽,三来嫌弃他借钱不还,所以一直装着看不见。就算不小心对上眼,也会把脸扭过去。后来看他把家产卖得差不多了,还派人去厨子那里要过帐。专门交待了,实在没钱还的话,“就用礼帽和呢子衣裳顶了吧”。那时候这两样东西恰好还没被顶给别人,厨子想赶紧了结一笔,所以就让人拿给赵老财了。
有个刮着大风的夜里,张万斗怎样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心里总象有什么事一样。他不愿再在床上烙烧饼,就披衣下床踱到了院里。大约是风大的缘故,兵站的汽灯此时竟然是少见的灭着的。到了墙角下,本来要尿尿的他不知怎么一腾身就翻到了墙上。直到一路翻越低矮的墙头,进而到达大爷家的院落,他才明白自己已经从兵站里逃了出来。这时,他才清晰听到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也摸到了脸上渗出的汗水。大爷家里寂静无声,院里的几个柴垛竟消失不见了。再往堂屋看,门和窗户同样没有了。他大为不解,这个本就空空当当他是知道的,但怎么会连门窗都能没有了呢?他轻轻喊了两声大娘,又轻轻喊了两声大爷,并没得到一丝回应。心里一紧,手扶着墙赶紧跑到屋里去看,这时手里好似摸到了锅灰一样的东西。借着微光看,手上已确定无疑的乌黑一片。这么说大爷的家里是失过火了,墙上都是灰,门窗自然就是被烧掉了。着过了这样一场大火,他们人去了哪里?
张万斗不敢再往下想,转身再往自己的破家走去。正如他一直担心的,家里的八仙桌上已落了厚厚的尘土,连床上的一床薄绵被都被人拿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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