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因正六品户部主事杨汝炜身陷户部侍郎赵允山私吞官粮一案,本官奉旨抄没杨府家产。杨府一干人等即刻官卖,女眷充入教坊司,不得有违。”带头的黑衣武将朗声道。
那武将的声音低沉浑厚,抑扬顿挫,这般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好似把把飞刀射在佑昭胸口,疼痛难忍。除佑昭外,四个大丫鬟听完旨意皆已乱了心神,在风中瑟瑟发抖,此时更无人出来和那武将搭话,众人便这样僵持了片刻。
“轰隆”一声惊雷随风而来,丝丝细雨落下,带起了佑昭有些凌乱的发丝。佑昭在雨中面色苍白,凄然而立,娇美的容颜挂满愁云。即便是见惯了抄家灭门,腥风血雨的众兵卫,看到眼前此等凄美决然的女子,心中也不免泛起了阵阵涟漪。
那带头的武将终是开了口,指挥部下道:“宋岩,你带你的人留在内院查抄,其余的人随我去外院。
听到熟悉的“宋岩”二字,佑昭心头一紧,一道亮光在眼中匆匆闪过。宋岩原是杨汝炜的知己好友,现任镇抚司总旗一职。在佑昭地撮合下,娶了佑昭舅家的第四女周念蔷为妻。
那带头武将传令后,并未立刻撤走,而是转向身后,朝着一人抱拳躬身行礼道:“杜侯爷,皇上特命您来监察今晚一事,不知侯爷可还有旁的吩咐?下官也好一并安排。”
佑昭斜眼看去,只见临近花园正门的假山旁站着一位同着黑衣,身材高大的男子。因那人恰好被掩在了假山的阴影里,方才她并未留意。
“你我既应了皇命,就定要把这差事做得干净利落。沈大人是镇抚司指挥使,此等差事想必也是做惯了的,一应事宜沈大人做主便是。我只说一样,虽说杨汝炜涉案,但家眷无辜。沈大人约束好部下,不可欺辱杨府众人,也不可手脚不干净,趁火打劫。如有犯者,本侯定不轻饶。”那位被称作杜侯爷的男子语气森冷,硬如玄铁。
沈大人和在场的诸位兵卫皆神色肃穆的应了“是”。随后杜侯爷和沈大人便带着一队人去了外院。宋岩又借机打发了自己的部下前去正院搜查。此时花园中便只剩下佑昭众人和宋岩。
“妹婿可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我家老爷前日出门早朝后就断了音信,今日等来的却是这灭门之祸。”佑昭双目赤红,语气焦急地问道。
宋岩见佑昭神色慌张,即刻答道:“姐姐先莫急,其实个中因由我也不甚明了。今日晚膳时分我本已下职,正欲归家和念蔷团聚过节。恰好在镇抚司大门遇到了前来召集人马的沈大人,交谈过后才得知上边下了急令,要连夜查抄户部众官员府邸。我听沈大人言语间涉及杨姐夫,便请命一道前来。沈大人对我和杨府的关系并不知情,于是就答允了我。因杨府与镇抚司邻近,沈大人便先带我等来了姐姐家。”
此时雨势渐大,佑昭站在雨中多时,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听到宋岩的话,心里愈加无主,开始不自主地摇晃。宋岩见状,让月榛等人扶着佑昭去旁边的石墩上休息,又安慰她道:“这事儿来得突然,兴许日后还会有所转机,姐姐切莫心灰意冷,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芸姐儿也要多多保重才是。”宋岩察觉佑昭衣衫甚是单薄,遂又对月榛说:“等下我寻机带你去上房一趟,你多收拾些衣衫傍身,只怕未来几日还会有诸多磨难。”
月榛正欲点头,忽然花园上空传来一阵小儿哭声,一听便知是芸姐儿。眼下芸姐儿正睡在正院的东厢房内,定是被前去查抄的兵卫惊醒了。佑昭听到哭声,心如刀绞,立时站起来,向正院跑去。众人一时反应不及,待回过神来,佑昭已跑出了花园的月洞大门。宋岩等人赶到正院时,陆嬷嬷正跪在院子中央哭求,佑昭却在和一名抱着芸姐儿的兵卫拉扯,欲要抢回芸姐儿。因先前杜侯爷有令,这名兵卫也不敢对佑昭出手,只能躲闪。
四个大丫鬟进来正院后也上前欲要帮佑昭,怀抱芸姐儿的兵卫已被几人逼得无路可退。其他兵卫无法,只得上前又将佑昭等人围了起来。宋岩为使佑昭安心,从那名兵卫手中接过了芸姐儿。
不料,佑昭护犊心切,心神已乱,又怎会体察宋岩的深意。冲着宋岩,凄厉大喊:“把孩子还我。”宋岩心中一禀,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宋岩为难之间,杜侯爷和沈大人听到动静,赶到了正院。围着佑昭等人的兵卫为给二人让路,立时分成两队。佑昭见到兵卫散开,又欲上前抢夺芸姐儿,却被沈大人喝住:“杨夫人请自重,莫要我等为难才好,等到了教坊司自会有人安排夫人和令嫒,现下一时团聚,有何意义?”
此话极是诛心,佑昭闻言一时愣住,身体又开始颤抖,幸好被身后的月榛扶住才未跌倒。
杜侯爷叹息一声,声音依旧清冷,“杨夫人且先稳一稳,听本侯一言。三日前皇上收到弹劾户部侍郎赵允山徇私舞弊,私吞官粮,中饱私囊的密折,颇为震怒;第二日早朝命人暗中扣押了户部全部在任官员,此刻朝中官员除了我和沈大人外并无人知晓此事。皇上眼下正在气头上,欲要清理整个户部。虽说赵大人贪污一案证据确凿,但户部到底有何人涉案,几人涉案还需细细盘查。今日动作如此之大,明日朝中要员定会知情,到时令尊和令伯父必会不惜一切来营救夫人,夫人又何必在意一时。”
杜侯爷竟轻易将朝堂机密宣之于众,还私下谈论当今圣上,如此胆大行事,只为稳住眼前这位犯官之妻。沈大人转过头狐疑地看了杜侯爷一眼,心道:难道杜侯爷识得这女子?
杜侯爷的一番话,佑昭是听得既明白又糊涂。她自幼心思细沉,话里的弦外之音岂能不明。可让她不解的是缘何这位杜侯爷对自己的家事如此了解。佑昭抬头借着正院屋内的烛火光,悄然轻扫一眼这位侯爷,只见其生得气宇轩昂,眉目疏朗,肤色偏黑,又自带一团肃杀之气,料想是常年征战之人,却也眼生很。
杜侯爷虽是好意,但佑昭真的能不计较眼前这一时么?杨汝炜是否真被冤枉,她尚且不敢断言。杨汝炜生平不喜金银,不爱女色,家中除了佑昭外,连个通房都无。但他却深以官场为意,所交之辈也皆是对他仕途大有裨益之人。虽说他平日里与佑昭也算相敬如宾,恩爱非常,但却从不和佑昭交谈他在外所行之事。佑昭素来便看不透他的心思,总觉得两人之间似有层薄纱相隔。再有,那教坊司是什么地方,但凡进去的犯官女眷又有几个能保住清白之身。即便将来罪名能够洗脱,可是污了得身子又怎可洗净?芸姐儿尚不满三岁,去了那种地方还有何将来可言。佑昭打小就性子高傲,目下无尘,想到来日的遭遇还不如让她死了痛快。
众人见佑昭不再哭闹,以为她想通了,就放松了些许警惕。谁知佑昭忽然快步向抱着芸姐儿的宋岩冲了过去。此时宋岩就站在杜侯爷身后,杜侯爷无奈之下,只得拔刀出鞘挡在身前,欲要吓退佑昭。
佑昭停下脚步抬头,细密的雨水与乌蒙的夜色胶着在一起散发出无尽的寒气,寥寥暖意来自眼前这个陌生男子怜悯的眼神。佑昭唯有奉上一个明艳的笑容,算作报答。凄迷笑靥足以让那天上的皓月失色,杜侯爷有一瞬间失神。然而就在此刻,佑昭又骤然加快脚步,生生地撞上了那锋利的刀口。她先是觉得脖子一凉,身子绵软无力蓦地倒在一旁,森森寒意迅速席卷全身,接着一股热血涌出,慢慢湿了衣襟。
“咣当”一声,手一软,刀便掉在了地上;月光下,素衣遍布盛开的血花,冷艳可怖,触目惊心,战场上杀人无数的杜侯爷此时却不由地有些颤抖。佑昭觉得今夜乏得很,只想好好睡一下,她缓缓地合上双眼,周围的哭喊声越来越小,渐渐的便听不到了。
佑昭仿佛陷入了一个冗长深沉的梦境中,往事如迷雾般萦绕周身,有欢愉,让人不能自拔;也有悲伤,让人心如死灰。几次欲要睁眼,却使不上半点力气,身子像是被掏空了,只余下一副皮囊。半梦半醒中听到母亲在耳边哀声喊她“槿儿”。“槿”乃佑昭乳名,得于她生辰时木槿花早开之故。已有多年无人如此唤她,乍听之下方觉亲切,不由淌下泪来。恍惚间,她好似看见床前挂着一副芙蓉色绫罗纱帷帐,与昔年在镇江时家中用的并无二样,此物激的佑昭一惊,陡然醒来。
侧头看去,先映入眼帘的是月榛的睡颜,她坐着一个乌木搭脚仔凳,头正歪在床上熟睡。佑昭惊愕失色,光脚翻身下床环视周遭,房中陈设无一不熟悉。转眸看向妆台上的五花纹支架铜镜,镜子里的容颜不过是多了几分青涩和稚嫩。
佑昭颤抖地推开房门,门外是一片幽篁的竹林,正是她记忆中的泛竹轩。在镇江时,每每到了夏日,佑昭为避暑热,皆会搬入泛竹轩小住几日。她光脚踩在冰凉石子小路上,看着深幽静谧的竹林,闻着清爽宜人的竹香,久久不能自已,难道只是一场梦么?
月榛被方才开门的声响吓醒,惊觉房中已无人,也忙跑出来寻佑昭。
“老天保佑,姑娘总算醒来,这下二太太也能安心了。”月榛朝着佑昭疾步走来,低头看见她裸着玉足,心疼急道:“姑娘太不爱惜自个儿了,身子才刚好点儿就光脚跑出来,好歹想想二太太吧。因姑娘病着,二太太都几日没合眼了。”
月榛连串话出口,佑昭并无反应,只是木木樗樗地望着远方。月榛瞧着担心,又柔声道:“姑娘可是梦魇了,往日姑娘生病也总发恶梦。”
又过了片刻,佑昭方幽幽开口问道:“月榛,你说世事当真皆如一场大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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