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周氏正在上房用早膳,绿湖打帘子迎了佑昭进来。周氏看见佑昭稍稍有些吃惊,原以为昨日佑昭提出帮她分担家事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不想今日来的倒早。孔嬷嬷连忙吩咐小丫鬟添了副碗筷,又亲自盛了碗白粥给佑昭。
匆匆用过早膳,周氏和佑昭前脚刚到正房明间儿,后脚儿就陆续有管事婆子来回事儿。佑昭随手拾起桌上的薄册翻阅,册子上列着准备带去京城的行装用具以及随行下人,面面俱到,无一遗漏。周氏这些年在镇江独理家事,眼下再做这些自然是得心应手。清单上列出的事宜其实早已命人置办得七七八八了。二房在镇江的产业不多,大多铺面,庄子都在施大人上京前便已处理妥当。只因周氏担心佑昭身体扛不住连日的舟车劳顿,才迟迟未动身。
佑昭翻完册子,瞧着周氏那边也忙的差不多了,开口问道:“母亲,这大宅要如何处理?是否要卖?”上一世施家二房离开镇江后,这大宅子便被施澎给卖了,佑昭当时心里颇有些惋惜。
“当年你父亲来镇江府上任时,原想着买个小宅子,我们二房人口不多,够住就好。谁知老太太不答应,卖了老家松江府的祖宅,又托亲戚提前来镇江帮着选看,才买到这么好的宅子。这宅子本就是你祖母用祖产换来的,我和你父亲不便做主,只得先留着回京问过老太太后再做打算。”周氏接过孔嬷嬷递来的热茶,看佑昭有些失落,敛眉含笑,接着说:“你的心思母亲明白,这宅子布局精巧,一步一美景,尤其泛竹轩的翠竹林更是难得。不只是你舍不得这宅子,上次你祖母来镇江小住,也觉得这儿风景秀丽,气候比京城温润,又毗邻老家松江府,多半会留下这宅子以备养老之用。我们此番上京,原先从京城跟来的老人儿自然要一起回去,后来在镇江新添的人愿意跟随的也一并带走,不愿离开故土的刚好先留在镇江看宅子吧。”
周氏说的这些往事佑昭多少知道些,孔嬷嬷原先便在她面前提过几句。为了施老太太给二房买宅子的事儿,佑昭伯母还生了大气,好几日都没去给施老太太请安。
“母亲既已把诸事安排妥当,不如早些启程也好,省的祖母担忧。”佑昭想着在镇江不免还要和杨家人来往,遂打算尽早离开。
周氏以为佑昭想念京中亲人,看她这几日气色渐渐好转,想来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查了查黄历,定下了三日后启程。
定下启程日子后,施府家丁便开始提前往船上运送行李箱笼。月榛只留了个随身小箱笼装佑昭的日常用具,其余的也一并先送上了船,又照着原先大夫给佑昭开的方子抓够差不多能食十天的药材。施府上下足足忙完两日,也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启程了。
出发之日,周氏一早先携佑昭乘马车到了镇江渡口,此时渡口前已等满为施家送行的人,大多是与周氏相识的官门贵妇。施家在镇江显赫,周氏素来就是镇江一众贵妇争相攀交的对象。碍于情面,周氏定下启程日子后,便命人给施澎昔日同僚家中都送了信去。施家这一走怕是再难回镇江,众人又怎会放过这最后攀交情的机会。佑昭一出马车便看见一副熟悉的面容,不想杨汝炜今日亲自来了。杨夫人上次感到佑昭态度有异,离别日便带着杨汝炜同来,也好再摸摸佑昭的底儿。
人群中,杨汝炜衣袂飘飘、长身而立,一点都没有变。再次相遇,已有隔世的陌生,佑昭忽而想起两人儿时的纯真,如今却成了心底无法言明的悲凉,谁又能奈何人生的如梦似幻。佑昭硬着头皮上前见礼,杨汝炜从身旁小厮手里接过一锦盒欲要交给她,当着众人面儿,送的倒是坦荡。佑昭为难地看着周氏,周氏则冲她轻轻点头,她只好接过锦盒。
杨汝炜眼底透着柔情,语气颇为温和道:“原是想着给槿妹妹做生辰礼的,不想施伯父的调令来的突然。今日一别,再见怕是就难了,只好提前几日送与槿妹妹。”
佑昭打开锦盒,发现里面躺着一个青玉缠枝莲纹笔筒,筒身光泽柔和,手感温润,上面的雕花也是精致非常,一看便不是凡物。佑昭看到此物,神情略微有些激动,眼睛也有点儿发红,心里立时烦乱起来。她与杨汝炜相知相伴多年,若说此刻对他已无半点眷恋,必是不能。只是上一世佑昭因他家破人亡,此生若想平安顺遂只能与他划清界限。可那杨汝炜是个有心人,她只在杨汝炜面前提过一次笔筒的事儿,杨汝炜便留了心。这个青玉笔筒从材质到雕花无一不是佑昭喜欢的,看到此物有些感动和惊喜也是难免。
杨汝炜看出佑昭神色细微的变化,见她迟迟不语,趁热打铁道:“槿妹妹素来就嫌自己用的铜镶毛竹笔筒不够雅致,一直想着换一个。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青玉最搭槿妹妹的气度。只是上好的青玉难寻,雕工又极为繁杂,才耽搁了这么久。”杨汝炜说完便神色殷切地望着佑昭,等她答话。
佑昭咬了咬牙,绝情之语终是没能出口,只得捡几句不痛不痒话搪塞过去,“炜哥哥有心了,佑昭走后还望炜哥哥与杨伯母多多保重身体。若是炜哥哥他日进士及第,还怕没机会去京城么?佑昭就此别过。”
佑昭说完便闪身到一旁等候,并不敢留意杨汝炜的神情,就怕再次碰触到心中的隐痛。周氏又与杨夫人寒暄几句后便告了辞,携佑昭与前来相送的其他熟人一一话别后就上了船。
等月榛几人安置好随身的箱笼,打扫完舱房,施家的随从就俱已登船就绪。不多一会儿,大船便缓缓驶离了镇江渡口。佑昭站在船头看着岸上众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心底默默地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与杨汝炜诀别后,此生又能否安然。一旁的周氏看着佑昭脸色时晴时雨,以为她是在为离别伤感,心里虽然担忧,但并未开口劝说。
由于在船上诸事不便,眼下又只有周氏和佑昭两个主子,周氏命人这几日不必再分开摆饭,两人一起用的午膳。周氏看佑昭胃口不好,只用了几口白饭,怕她身子吃不消,膳后又亲自端了碗冰糖秋梨燕窝粥到她房中。
佑昭接过燕窝粥,歉然道:“这等精细的吃食在船上做起来不便利,莫要再为我这般费事。今日早膳多用了一块枣泥荷花酥,午膳才吃的少些,女儿一切无虞,母亲安心吧。”
周氏为让佑昭早些从离愁中走出,于是挑了件高兴事儿说:“再有三日便是中秋,也是你的生辰,今年怕是要委屈你在船上庆贺。船上不比家里诸事齐全,母亲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你可有好点子,说来听听。”
“母亲这是哪里话。若不是女儿病体拖累母亲,母亲今年中秋应是在京城和父亲,哥哥共享受团圆之喜的,万万没有女儿委屈的道理。”佑昭经过上一世的变故,对生辰总有些抵触,但怕周氏多想,遂放下碗,伏在周氏怀里说:“接下来几日若是天公作美,估计中秋之日我们也该到徐州府了。听说徐州素来商贸繁荣,不如停船靠岸在那儿休整一日。灶上的婆子也好采买补给些吃食,我们就在船上备桌酒席。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在水上贺过生辰呢!”
周氏听佑昭说的头头是道,觉得她懂事了不少,会心一笑道:“好,一切都依你。”陪佑昭用完燕窝便回房歇了。
接下来几日果真天随人愿,日日晴好,一路借着东南风,八月十四亥初时分施家大船便在徐州渡口靠了岸。第二日佑昭醒来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心道徐州府当真兴旺。眼下正是漕运时节,整个渡口帆樯如林,百货山积,好不热闹。
月榛几人在船舱憋了多日,看到如此热闹场景,也忍不住偷偷站在船舷左侧的围栏边上观看来往行人。几个丫头看的高兴便吵着佑昭也一起来看。佑昭听了几人描绘心里痒痒,正欲同去,不想却被孔嬷嬷拦住。佑昭一个闺阁小姐,抛头露面确实不雅,只好留在舱房内看书。
这几日她仔细读过《乾朝记事》,对朝堂的诡谲多变,风云莫测有了些许了解。虽说皇权具有至毋庸置疑的权威,但为确保长治久安,还需以严厉的纲纪法度作为依托。乾朝律法甚是严苛,为肃清吏治甚至建立了“廷杖”制度,上可戒皇子,下可律奸臣。可见在朝为官着实不易,需步步谨慎,稍有差池便会给自己及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若是做个外官倒是山高皇帝远,只需管好所辖之地的政务,每年考绩过得去即可。眼下父亲被调任回京,虽说是高升,可伴君如伴虎,也不知是福是祸。佑昭读的心惊,不觉间已是晚膳时分。
孔嬷嬷因白天拦着佑昭出舱,怕她遗憾,晚上渡口虽说仍旧布满漕船,但人事却俱已散去,索性便把酒席摆在了舱外,也好叫佑昭见识下徐州府的夜景。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规矩,孔嬷嬷,绿湖和月榛几个也一道儿坐了。
佑昭看桌上的菜式虽不比家中丰富奢靡,但还算精致可口,且菜名大多都蕴含着吉祥的好意头儿,可见灶上婆子是用心做的。此次生辰有亲人陪伴,佑昭又刚刚了却一桩心事,不免欣喜,便招呼众人多饮了几杯酒。正在众人酒兴正浓,把酒言欢时,忽见隔壁船上火光四起,接着又听到阵阵呼喊声。佑昭心里发苦,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一月中贺了两次生辰,却无一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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