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寒好治，气郁难医，文修近日又复咳起来，杂七杂八汤药喝下去不少却总除不了病根儿。施老太太忧心孙儿身子，遂霜降前便命府里烧起了地龙。
佑昭和念蔷一左一右半靠在西稍间儿临窗的大炕上，每人身下垫着一个雪缎云纹软枕。绣花针被指尖细密的汗水浸湿后变得无比滑手，佑昭忽觉有些气闷，随手打开窗子，干爽的秋风灌入燥热的室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月松打帘子进来，奉上茶果，皱眉道：“二位姑娘仔细身子，忽冷忽热最是招病。”
佑昭接过一颗月松剥好的荔枝放入口中，“外面听着乱哄哄的，害我静不下心来，两个时辰连片牡丹花瓣儿都没绣完。”
月松又端起一碗杏仁甜酪递给念蔷，“明个儿是襄毅侯府嫡长孙的满月酒，大太太忙着备礼呢，库房那边儿乌泱泱全是人。咱们院儿离库房最近，可不吵得很。”
“人生须臾、荣枯无常啊！”佑昭望着窗外感叹道。
月松“噗嗤”轻笑一声，“这才几天啊，大太太的腰板儿又挺起来了。最高兴的还是咱府里管事们，总算不用天天挨骂了。”
佑昭把口中的荔枝核儿吐到小银碟中，“杜家二房虽然失了爵位，却得了二皇子青眼。二皇子眼下深受皇上倚重，若是将来顺利坐上储君的位子，难免感念杜二老爷在嘉德之乱中对他的庇护之恩，指不定会怎么抬举杜家二房呢！京中功勋贵戚们听到风声，这不又和杜家二房热络起来了。”
“昭姐姐别忙着感慨了，还是想想明日送什么礼给自己的小外甥吧。”念蔷用完甜酪，插了一句。
佑昭转首从身后的螺甸炕柜里摸出一个黑漆盒子来，打开里面有四把沉甸甸的小金锁，“礼是现成的。这几把小金锁是我在锦顺斋新定的，每个姐姐的嫡子一把，日后都不用愁了。”
念蔷数了数盒里的金锁，疑惑道：“昭姐姐只有三个姐姐，怎么金锁却是四把？”
佑昭挤眉弄眼道：“自然也要给蔷妹妹备上一把啊！”
念蔷小脸瞬时红透和佑昭拧在一起，闹成一团儿。
施府的八辆马车浩浩荡荡停在襄毅侯府门前，颇为壮观，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当然光是冯氏给外孙准备的满月礼便占去了整整两辆车。杜二夫人瞧着一箱箱的礼品从车上源源不断地往下搬，眼睛笑成一条缝，对施家人的热情更胜从前，专程开了个院子供施老太太宴前休息。
佑暲一袭喜庆的大红织金云凤缎褙子，怀抱虎头虎脑的祥哥儿跪下给众位长辈磕头。施老太太笑呵呵地扶起佑暲，又让刘嬷嬷递上一个厚实的红包。众人见状也纷纷呈上自己的贺礼，佑暲皆开心收下。待她走到佑昭面前时，见那金锁样式即新，分量又足，遂诚恳笑道：“让昭妹妹破费了，日后让祥哥儿好好报答你。”
念蔷毕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贵人，整个人都怯生生的，红脸向佑暲奉上自己亲手绣的几个婴儿红肚兜和一对儿虎头鞋，也不敢开口。佑昭忙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舅父家的念蔷表妹。”
佑暲冲念蔷和善笑笑，“蔷妹妹有心了。”垂首摸摸托盘中的红肚兜和小鞋上的虎头又不禁赞道：“蔷妹妹的绣工可真好，这虎头看着栩栩如生竟要活过来一般。”
杜二夫人闻声看过来，也不禁啧啧称奇，亲热地拉住念蔷上下打量一番，“不光手巧，模样也好。”说着褪下手腕上的一只金起花镯子给念蔷带上，看样子倒真有几分喜欢念蔷。念蔷本欲推辞，瞧见周氏冲她轻轻颔首，便含羞收下并道了谢。
杜二夫人又和施家人寒暄几句后便回前头儿招呼客人去了。经过前段儿时间的人情反复，杜二夫人和佑暲待人接物倒比原先温和不少。
随后有小丫鬟引施家的几位姑娘去了贵女们聚会的花厅。易谣迎面站在厅门前，甜笑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明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还偏叫我等这么久。”
佑昭忙赔笑道：“易谣姐姐别和我们计较了，我们家是祥哥儿外祖家，礼数自然多些，时间耽搁也要久些。”
佑晗也笑吟吟插话进来，“咱们还是里头儿叙话吧，何苦在冷风口站着。”
易谣并没接佑晗话头儿，而是望着佑昭身后的念蔷道：“咦，这位妹妹好标志，但瞧着却也眼生得很。”
念蔷略适应了些，胆子也大了起来，遂收起羞涩，大方道：“施二夫人是我的姑母，我随昭姐姐一道儿来的。昭姐姐时常提起和易谣姐姐颇为投缘，我今日有幸也能识得姐姐，是我的福气。”说完曲膝给易谣见了礼。
易谣起初还觉得念蔷稍显小家子气，听完她方才一番话，心里却十分舒服，遂冲她友善笑笑，三人并排进了花厅。被撂在一边儿的佑晗气得直跺脚，横一眼身侧的佑昫，见她依然一副我和谁都不熟的淡然模样，无奈摇一摇头，赶紧追前面的三人去了。
几人甫一进厅，就听姜阁老的小孙女姜卉儿和众人打趣道：“还真应了那句古话儿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新进来的几位姑娘，只有易谣和姜卉儿相熟，遂易谣佯怒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又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
“易谣姐姐多心了，眼看着姐姐马上就是这襄毅侯府的女主人了，谁还敢在杜家说你坏话啊。”姜卉儿眨着大眼睛，起哄道。
花厅里的女孩儿瞬时“嘻嘻”笑起来，易谣强忍着羞意，捏住姜卉儿的小脸道：“小丫头片子尽不学好，浑说什么呢。”
姜卉儿疼得呲牙咧嘴，嘴上却不肯不服软，“我可没浑说，我是听你家老太太和我祖母说的，明明襄毅侯府就正和清远侯府说亲哩，易谣姐姐嘴硬不肯认罢了。”
姜卉儿的话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小姑娘们全都叽叽喳喳地开始讨论起来，连佑晗也毫不掩饰地用艳羡的目光望着易谣。不知怎的，佑昭的心境却无法融入到周遭的热烈氛围中去，甚至莫名生出了一股厌烦之感，姜卉儿孜孜不倦的起哄声让她觉得无比聒噪，不愿再听下去，脑海里划过一张疏狂的面容，他们终究要走在一起了么？为何有人今生与前世的姻缘大相径庭，但也有人却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易谣玉颊上的红晕愈加鲜艳了，拿手捂着脸直往佑昭身后躲。佑昭心底的无名之火渐盛，灼热的火焰浇灭了她最后的热情，整个人恹恹没了神采，随口把念蔷托付给易谣照看，只身出了花厅。
毕竟已时至深秋，又刚从温暖如春的花厅中出来，佑昭突然感受到空气中的丝丝森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头脑也跟着清醒起来，暗笑自己莫名其妙，人家的亲事与自己有何干系？佑昭眼见天色尚早，今日无月松在旁拖累，倒是个好机会再去那个山明水秀的花园逛上一逛。
思绪飘忽间，佑昭已回到上次与杜骛初见的那片枫林，地上的落叶一如往昔的红艳，但踩上去却再无原先的松软感，只有枯叶四分五裂的“嚓嚓”声。佑昭不忍毁去脚下的美丽，驻足向前望去，熟悉的亭子，熟悉的身影无一不缺。佑昭心如鹿撞，狂跳不止，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闭眼再睁开，但耳边却出乎意料地响起了熟悉而浑厚的声音：“七姑娘，好久不见！”
“你是专程来等我的？”话一出口，佑昭便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但脸却率先红了起来。
杜骛也怔了一下，旋即大笑道：“七姑娘说是那便是吧。”
佑昭面色已由红变紫，稳一稳心神道：“杜侯爷如今事事如意了，何必再来取笑我一个小女子。”
“如意？”杜骛抬头，目光稍远，音色清冷如霜，徐徐道：“我原以为我拿回一切后也会如意，但有些东西终究回不来了，我已不是原来的我，那份初心我又该向谁讨呢？”
佑昭缓步走向杜骛，只见他的黯然立在亭中，凝目远视，眉心的曲线深重而蜿蜒，今日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黑色，一袭石青暗纹交领锦袍为他的身影更添了几分苍凉。
佑昭并不敢太过靠近，停在离亭子大约十步远的位置，柔声道：“人生无常，难免会遭遇阴雨，好容易捱到天晴，却把阴霾长留心中，岂不是辜负了这番初晴的美景。若是杜侯爷任由自己消沉下去，他日再逢阴雨时，还有谁能为您的两个姐姐遮风挡雨呢？”
杜骛突然转首遥遥望向佑昭，方才眼底的落寞失意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柔亮的暖色。佑昭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在这百花凋零的暮秋时节，竟然也好似有鲜花的馨香没入鼻尖，令人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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