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去上班之前，我特意跑到酒馆看了看，门还是没锁，里面也没有人，看来他昨晚没再回来。
一整天都在担心他，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急急忙忙地出了办公室，想尽快赶回去看看，却在楼层的电梯前看见了他。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立领衬衫，很好地修饰出身形，却衬得倦容更加鲜明。
他见我刷卡出来，冲我笑笑。
我径直走向他，在距他半步远的地方站定，仔细打量着他。怎么让我滚完，自己滚回来了？脑子没事吧？
他抿着嘴看我，没解释半个字儿。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何况他肯定事出有因。
“把你手机号告诉我。”我掏出手机准备录入。
他微微一愣，如实相告，之后也没提起昨天的失态。等电梯的功夫，同样早出来的同事王姐，也缓步迈向电梯，打趣道：“怪不得火急火燎地跑出来。”
“这是我……朋友。”我不想深入介绍，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想告诉别人。
“嗯，挺好的小伙子。”王姐满意地点点头，之后脸上一直挂着高深莫测的笑，但是高抬了贵手，没有继续发问。
电梯里的时光总是难熬又漫长。出了电梯，与王姐告别，终于只剩下我跟他。我耐心地等他先说明来意，可他似乎打定主意不说话。就这样相顾无言地上了公交车。
“专程来接我回家啊？”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下了公交，我决定率先打开话匣。
“顺路。”
“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我还没怪他昨天送我的两个滚呢，他倒跟我惜字如金。侧头瞥他一眼，想送他一个白眼作为补偿，却瞥见他脖颈处露在外面的部分有可疑的颜色。之前在单位楼里初见到这衬衫的时候觉得很好看，不论颜色还是款式都跟他配得很到位，可这会儿没了空调再看却有些别扭。大热的天，领子把脖子围了个严实，后背都渗出汗来，也不说把领子打开些。真为了好看拼成这样啊？
“去我家吃饭吧。”我决定伺机而动，找机会再仔细瞧瞧。
“嗯。”他倒是没有拒绝。
进了家门，爷爷没有对他的到访表示惊讶。准备好的饭菜三个人吃刚刚好。饭桌上，爷爷继续讲着与鬼打交道的事。尽管我昨天已经把周同的异常表现告诉了他，他也没有要问起的意思。周同不再像刚刚那样惜字如金。两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气氛融洽地吃着饭。看来只能靠我自己了。
晚饭后，一老一小愉快地看着电视。
“酒馆不开业了吗？”我搬了板凳，在茶几的侧面坐下，假装不经意地问。
“嗯。”周同的视线没有离开电视。
“门锁了吗？”
“锁了。”
电视的声音大得吵人，实在是让我词穷，又没心情发问，还是以后再说吧。我起身，想去外面逛逛。
“你去哪？”原来他还没有专注地活在新闻联播里。
“楼下。”语言简洁，我也会。
“快要下雨了，别走远。”他这语气听起来倒有几分像爷爷。这天确实又阴又闷，说不定走到半路就得踩着泥巴过河，实在不适宜出门。
“那你还不早点回去。”
“我今天不回去了。”他悠悠地把头转向我，冲我展示他那两个可爱的小梨涡。
我看向爷爷。爷爷微挑着眉毛，不置可否。
“不行，我家没地方。再说也不能留宿陌生人。”何况还是昨天刚发过疯的。
“爷爷同意了。我不是陌生人。”他依旧笑得迷人。
“什么时候同意了，我还没同意呢。”
“你洗碗的时候。房子是爷爷的。”以喧宾夺主的无赖口气说话，谁给他的自信？
我干脆站到爷爷面前，阻断映在他眼中的新闻联播。
“天快下雨了，让他住一晚没关系的。”爷爷冲我笑得和蔼可亲，又转向周同，“你就睡沙发。”随后用蒲扇在我身侧拍了拍，示意我闪开。
真是气闷。回想起来，还是我自己把他招来的，结果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决定还是出门走走。找了把长伞，趿拉着拖鞋，关门的时候发现周同追过来，伸手挡住了门。
“我跟你一起。”他笑眯眯地从门里挤出来，反手把门关上。
“我只有一把伞。”我头也不回地下楼，步下台阶，甩着雨伞，一格一格专心地踩着路石。天黑了下来。
走到酒馆门口，想起他昨天形色仓皇地离开，我故意拐了个弯，拐上酒馆门前的台阶。看着门上灰蒙蒙的铜铃，细看上面还饰有八卦符号，淡淡的，若隐若现，应该比我想象的要值钱。正想着，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向风铃里面悬着的铜球，鬼使神差地想要把它拨响。就在我的指尖离铜球还有一厘米的时候，一只大手将我的手握住。我的手不甘地向上挣了挣，被以更大的力向下压了回来。
我猛然回身，抓着长伞，抬起左臂抵住他胸口，把他压在门前立柱上。抬头望进他眼睛的时候，脑袋已经清醒，右手还被他攥着，夹在我们之间。差点儿捅了马蜂窝！爷爷说过，那是引铃，铃响魂至，亦可传递魂魄所含信息，给人警示，若人为拨响，则会使人魂难分，是我们先人前往鬼城之法门，拨响之前需做万全准备，否则城门开启，覆水难收。
刚刚不知为何鬼迷心窍，现下我俩姿势也极为暧昧，不知该如何收场。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挣开被他攥着的右手，猛地扯开他的衣领。青紫的痕迹映在白皙的皮肤上，即使光线微弱，也赫然在目。见他没有反抗，任我端详，我放轻了动作，解开第二颗扣子，让青紫痕迹完整地展现在我面前。是一只手印！
“怎么回事？”我抬眼瞪他，以防止他搪塞我。
他缓缓出口：“不小心……”
“放屁。”我以为他会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
他反倒笑出了声：“听我说完嘛，是我不小心把那鬼惹急了。我查到他女友还活着，在中山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一直昏迷不醒。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魂出了窍，自己没法回来。他想让我帮他把女友的魂找回来，可是我不能在酒馆以外的地方抽魂烟。总不能让大家都见鬼吧。”他倒是还笑得出来。
“你猜想？要是那女孩确实阳寿将尽，你拿什么给他？”我用食指轻轻在他的伤痕上游移，画出那只手掌的形状，忽然觉得他此刻分外好欺负，“把你的猜想告诉一个做不到就要你命的？仗着自己的阳寿不在自己手里？”
“失误了。”他抚上自己的脖颈，避开了伤痕，没有阻止我继续乱写乱画，“当时那个情况，他又着急又伤心的……”
“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好心？”
他收了笑容，扶住我的肩膀，使我跟他拉开距离。
“我本来是决定不再让你趟这浑水的，但是他昨天晚上说我帮不了他的话，他就来找你。”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街道，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落下，雷声从头顶滚过。刚刚亮如白昼的一瞬，我的余光越过他的肩膀，瞥见雨中立着一条模糊的人影，头部形状发生微妙的变化，随后淹没在夜色中。我仔细看向立于背光处的人影，看不真切，却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雷声过后，身后传来隐隐的铜铃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响，无风自起。
在下一道闪电来之前，我已被周同揽在怀里。
“别看。”耳边传来他的低语。
真想就这样一直躲在他怀里，可惜这样无济于事。我用力抱住他，做着深呼吸，试图使自己跳动加快的心脏平静一些。下定了决心之后，我将脑袋在他肩上连磕两下，给自己打气。身后铜铃响声更甚，我一鼓作气推开周同，向他身后望去。
尽管已经做了准备，但腿上还是有些发软。那哥们已经不动声色地上前，距离我们不出五步远，清楚地暴露在我的视野内。他的一半脑壳已经稀烂，只余一只眼珠嵌在还算完整的眼眶骨里，摇摇欲坠。身上更是惨不忍睹，乱作一团。我尽量只看他的那只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魂魄怎么就不能好好地，不跟肉体一个德行！
“快去找她。”伤成这样倒是没妨碍他发声。言罢他抬起在我脑海中闪回无数次的那只手，欲加速向我靠近。情急之下，我有些无措，胡乱举起手中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雨伞。举起以后发觉无用，为了保全面子，我顺势将其狠狠戳向地面。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你当我是阎王爷吗？帮你是人道主义精神！帮不了你，你有本事自己找阎王说去，跟我这儿来什么劲！是想永世不得超生吗？”一番话出口，成功将那鬼唬住。其实在我伞尖触地的一瞬，他就已经停止前进的步伐。事后周林常常拿当时的情景取笑我，而不是感谢我救了他的命。作为旁观者，他印象颇深，而我情急之下出口，根本记不起自己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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