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心吊胆的一个钟头。袁天华出来后，只是冲着她微微一笑，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袁天华从此在叶家销声匿迹，这很不像是他的个性所为。更让叶知秋感到疑惑不解的是，他还处处有意回避自己，连教室的座位都调换了。两个人从此彻底疏远，偶尔迎面遇见，也形同路人。
叶知秋弄不清父亲和袁天华闭门长谈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她太想知道了，可又不敢问。倘若非要追问个究竟，那不是等于把自己深藏内心的秘密完全公开了吗。她也不能去问袁天华，事情已然如此，哪怕是稍微一点点的主动都会凸显轻浮，家庭的教养、女孩子的矜持都不允许她那样做。
她只能保持沉默。
半年多的时间一晃就过去。叶知秋的姨夫从“牛棚”里被解放出来，回到了剑州官复原职。经过一场劫难，尚在不惑之年的鲁子平已是两鬓白霜，清癯的脸上早生出许多的皱纹。好在身体还算结实，依旧保持着乐观向上的性格。见到叶知秋就打趣地问道：“你那个司令级的保镖还好吗？”
叶知秋无言以对。
家人团聚总是欢声笑语，充满温馨祥和的气氛。可叶知秋心头的阴霾一直没有散去，她寡言少语，外表平静，却掩饰不住眼睛里流出的落寞神情。女孩子的心事可以藏得很深，却也像是一汪清澈见底水中的游鱼，每一下摆尾都逃不脱长辈关注的眼睛。
吃过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聊，鲁子平说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思想路线上的拨乱反正摆在了全党首要工作位置，重大的历史问题正在逐步清理。我这次能重新出来工作，要感谢党，特别要感谢小平同志，那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去年3月全国科学大会上，他说出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样的话，鼓舞人心，振奋人心啊！经历了长期的冰天雪地，科学的春天终于回来了，教育的春天也来到了。高考恢复了，“读书无用论”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孩子们还是赶上了好时候。”
叶知秋听得是一知半解。不经意间，她发现父亲摘下了眼镜，轻轻地揉着眼睛。
当天晚上，叶知秋被父亲叫到书房里，父女俩做了一次从未有过的谈话。这中间，母亲几次进来想提醒叶知秋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可面对父亲神情严峻的脸，她只好悄悄退了出去。
叶知秋上床以后兴奋得难以入眠。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受到父母的良苦用心，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昂情绪激动着，感染着，任凭思绪蔓延、泛滥，直到东方发白，窗外露出一线朝霞。
上学的路上兴高采烈，若不是人多，她都能手舞足蹈、唱起歌来。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每一件要做的事情都是有目标、有意义的，关系到前途和幸福，关系到遥远的未来。
在学校走廊和袁天华撞了个对头，她有意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脸冷笑，也不用正眼看他，片刻停顿后，终于努着鼻子“哼”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袁天华怔怔地看着她背身远去，直到不见了人影，才突然有所醒悟。
以前的叶知秋可不是现在这种样子。
自从那一次谈话以后，一切都改变了。直到今天，袁天华都还记得当初走出叶家大门时，叶知秋那满是焦虑、哀怨无助的眼神。让人心里不好受，却也很温暖，多少冲淡了一些他心头上灰溜溜的感觉。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段“棒打鸳鸯散”的故事，两个人也的确从此不再来往。可袁天华心里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和决定，和别人无关。因为叶知秋父亲在谈话中没有说过一句反对他们交往的话，他根本就没说起这些事。事后很久，袁天华想起当时和叶知秋父亲的谈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叶父只问了袁天华两个问题：你在学校每天都在忙什么事？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袁天华不假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积极参加斗批改，在无产阶级****下继续革命；将来嘛，在广阔天地、三大革命实践中炼红心。”
面对的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很可能就是自己未来的岳父，袁天华却在背诵“语录”，满口演讲的台词，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叶父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也给了袁天华足够的体面。他像是在做学术研讨一样，以平和、谦逊的口吻说道：“我谈谈我的看法行吗？”
叶父的看法，概括起来就是实实在在的一句话：男儿要自强。
要自强先自立，要自立先自修。叶父希望袁天华能多读书，读有用的书。除了数理化，还要读些文史哲方面的书籍以及人物传记。他还列举了古今中外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讲述他们的成才故事。袁天华的内心突然间遭受了重创，这也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知识的贫乏导致精神世界的苍白，什么理想、前途，都是空洞、空谈，虚幻茫然。这实在是令人羞愧，无地自容。
知耻而后勇，半年的自修苦读初步见到了成果。在市里举办的学习竞赛中，袁天华一举夺得数理化单科第一名和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令人瞠目结舌。接下来，按照摸底考试成绩，学校把应届毕业班分成了快、慢班，课程进度完全不同，慢班还在按部就班地上高中课程时，快班的总复习已经进行很久了，全力以赴备战高考。
袁天华和叶知秋都进了快班，还是同桌。快班分座是同学自愿组合，老师不管。大多数同学都是选择和同性坐在一起。袁天华本来也是和一个男生同桌，可叶知秋过来，不由分说就把那个男生赶走了。惊得袁天华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嘿嘿笑着。
放学后，叶知秋请袁天华到家里一起复习功课，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去：“考不上大学我绝不登你们家的门！”
“哎呦，那你可得好好考。这么胸怀大志的好青年，不上大学怪可惜的。”
袁天华没理会叶知秋的揶揄，他依然正色说道：“我不想让你爸爸说我没出息。”
“我爸才没那么势利。他说过，知道上进就好。只要你付出努力了，成功还是次要的。”
“那是你爸的想法，我努力就是为了成功，选定方向就绝不放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叶知秋上下左右把袁天华好一阵端详，直到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才拍打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好小子，有志气，大有前途！”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袁天华双手叉腰，慷慨悲歌。
“别、别，当人杰我不反对，那个什么鬼雄就免了吧，还连累虞姬。”
高考如期而至，袁天华信心满怀走进考场。坐下来后他侧身看着过道另一侧的叶知秋，轻声说了句：“虞姬加油！”
那叶知秋眉眼流光，食指贴在红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
开考的铃声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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