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到几分钟，就到了硚口照相馆附近，沈海平在队列里喊了一声：“报告！”
“出列。”
一般情况下，只要队列里有人喊报告，指挥员都会说出这两个字。所以耿队长想都不用想。可没想到的是，队列里连续发出了“报告”的声音，此伏彼起，除了林立以外，还有好几个人也在喊。
耿队长立即下令队伍停下。
“怎么回事？沈海平，你喊报告干什么？”
“队长，我想去拿个照片。”
“拿照片？你们呢，你们刚才喊报告的，也是要拿照片吗？”
林立还没等开口，队列里已经有人说是了。
耿队长很有些恼火。队伍行进间还想去办私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不但不允许，还应该严厉批评。可现在出这种情况的不是一个人，算了，学生兵就是学生兵，不好太较真。于是说道：“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然后立即跟上队伍。”
不等队伍开动，沈海平等人马上涌进了路边的照相馆。
照相馆柜台里的中年妇女一边对着小票找照片，一边大发感慨：“还是海军好呀，军服多漂亮，样式又多。不像我们家那位当陆军的，一年四季、从头到脚就是一身绿。”
林立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沈海平不解地看着他。
出了照相馆的门，林立还没止住笑。
沈海平问道：“你怎么了，遇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你没听那女的说，她家那位从头到脚一身绿？”
“听到了，那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是说，幸亏当时我没去当陆军。”
林立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他有两次当陆军的机会，可最后都放弃了。
林立从小在业余体校接受篮球训练，上初中不久就进了校队。南京震旦中学的校队可不是一般人都能进去的，学校曾经三次在全国中学生篮球联赛中夺得过冠军，有好几位学长被专业球队选去。上了高中，林立已经在球队里打上了主力控球后卫，军区体工队几次来学校联系，想把他招到部队球队去，最终没有去成的原因是家里反对他把篮球当成专业。那时候，当兵已经不是最好的选择啦。还有上大学这条出路。林立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最大的理想是出国留学，这当然和参军根本就是两码事。
第二个可能穿上陆军军装的机会是在高考之后，解放军通讯工程学院负责招生的人来到震旦中学，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林立。尽管同在一个城市，可林立对这所学校没有多少了解，只听说里面高干子女很多，似乎意味着缺少公平竞争的机会。偏偏来招生的人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干子弟，神情话语间处处可见优越感。他说通讯工程学院是全军数一数二的大学，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除了家庭出身好、高考成绩好以外，至少还要有一两样特长。林立试探着问了一句：“像我这样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和一群高干子弟在一起，遇到走后门的事怎么办？”
招生的人冷笑了一声：“想那么多干嘛？能进去就不错了。”听他的言外之意，分明是说我们挑中你，那是你的荣幸，不来是你自己的损失。
林立只好坦然面对了这种损失。
除了打篮球，林立还真的另有一样特长，也正是这特长直接影响了他对未来人生道路的选择。学校篮球馆旁边有一片平房，那是航模队的制作车间。一次训练之后，林立无意中走了进去，见几个学生正围在工作台前研究图纸，像是在什么地方出错了，图纸和零件对不上号。林立探头看了一会儿，随手从桌上抓起一个零部件递了过去。众人惊住了，航模队的鲁老师走了过来，连连夸奖林立有灵性。从那以后，林立就经常去航模队，也亲手制作了一个军舰模型，模型制作得很完美，完全可以拿去参加比赛了。鲁老师很想把他招到队里，林立也很愿意，可班主任不允许，理由是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参与太多的课外活动。结果是林立只能偷偷摸摸去，跟着鲁老师参加了几次航模比赛后，对船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是从那时起就拿定主意，将来读大学就选造船专业。若不是军校提前招生，以林立的成绩，很可能就会被在国内造船专业上位居榜首的上海交大录取了。
耿队长负责江苏省的招生工作，本身就是海军军事工程学院造船系毕业，又一直在造船系工作，介绍起情况来可谓详尽，听起来条条是道。可巧这耿队长以前也是学院篮球队的，在场上的位置都和林立相同，两个人谈起来平白多了一份信任和许多共同话语。
“沈海平，浙江省高考第二名都选择了我们学院。”那是林立第一次听到沈海平这个名字。
问到最为关心的出国留学问题，耿队长毫不含糊地说到：“出国留学有什么难，咱们的院长就是苏联留学回来的，海军要发展，以后，这种机会多的是。”
林立信以为真了。
肉联厂门前车水马龙，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车辆排成了几百米的长队。从登记卸车、检验称重、上生产线到搬进冷库，一头头嗷嗷乱叫的生猪很快就被一分为二，变成了冻肉柈子。
“真像是要过年了”，顾震有心想，可农村过年杀猪哪是这个样子啊，通常只是杀一头猪就费了老些功夫了。还是这流水作业好，他在生产线上盯着一头活猪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可真是开了眼了。然后抓起半条，扛在身上就直奔冷库，一路上还能感觉到猪身上的体温。
肉联厂有专用的铁钩子，沈海平和林立学工人的样子，两个人搭手搬了一阵子。身上穿着围裙，手上戴着手套，只要小心点，猪肉是不会蹭到身上的。只是走起路来的样子不好看，摇摇晃晃的像喝醉了酒。
沈海平从小就不吃猪肉，今天这个场面更是让他对猪肉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咬牙走了几个来回，他都快要呕吐了。终于忍受不住，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躲了起来。
一上午的劳动结束，返回学院后，在楼前列队讲评。
耿队长特别表扬了顾震有，说他对劳动人民很有感情。也批评了“个别人”有小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怕苦怕累怕脏。队长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沈海平的。可沈海平并不理会，任凭你说，我不动声色。
队长紧接着厉声说道：“吃的时候你怎么不嫌脏了呐？我看还是思想有问题。”
这可有点上纲上线了，队列里，林立举手报告，解释说明沈海平是从来不吃肉的。
辛瑞也附和道：“这个事我可以作证，每次吃包子，他都把馅儿给了我。”
底下有人开始交头接耳，顾震有心里纳闷：“还有不喜欢吃肉的？”
沈海平小声说道：“解释什么，多余。”
队长有些惊讶：“不吃猪肉，还有这等事？”
队伍解散后，顾震有追上沈海平，好奇地问道：“你是单单不吃猪肉，还是什么肉都不吃？”
沈海平没好气地说道：“我吃人肉！”
顾震有讪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人肉也好吃吗？”
沈海平低头自顾往前走，忽然听到队长在身后叫他：“沈海平，你等一下。”
等大家都走散了，队长温和地问道：“你不是回民吧？”
沈海平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是我不了解情况，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沈海平心里暗暗吃惊，队长怎么会说出道歉的话。他慢慢抬起头，看到的是队长诚恳的目光，于是忙说：“不用、不用，是我的问题。”
“嗯，都有个人的生活习惯嘛。可是，有些习惯还是要改改，营养均衡身体才能健康。以后的路长着呢。”
“谢谢队长，我知道了。”
沈海平对领导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队长今天的举动多少让他有些意外，按通常的理解，批评他没什么不对，用不着道歉。包括去照相馆取照片那件事，也完全可以不通融。
入学将近半年，沈海平还是过不惯军校的生活。不是说适应不了，而是发自内心的不喜欢。一直以来，他向往过那种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的日子，可现如今，部队的条令条例、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把人约束得紧紧的，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熄灯，让你很难拥有一点儿属于个人的时间和空间。
他宁愿留在宿舍打扫卫生也不愿出早操，宁愿在队部守电话也不愿集体去露天大操场看电影。晚自习也是尽可能在不被批评的前提下晚去早走。他也不愿意参加体育活动，别人一窝蜂似的去大操场踢足球的时候，他顶多是双手插在裤袋里在一旁冷眼观看。总的来说，他不喜欢集体活动，和同学交往也不深，除了经常和林立聊聊天、一起外出以外，不见他和谁多说过几句话。在别人看来，他是性格内向。只有自己清楚，要是换个环境也许就大不一样了。他说辛瑞想当将军进错了大门，自己没想过当将军，也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但此时此刻，却实实在在也有进错大门的感觉。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偏要进军校呢？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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