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亮,已经有环卫工人开始打扫路面,杨宇城睁开眼睛看着怀里的人。夜里有些凉,一菲比昨晚更紧的缩在他的怀中,眼皮红肿着,衬托着睫毛黝黑且长,就像一个受过委屈的孩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让他无法控制心脏的收缩,清晰的疼痛在那里蔓延。他差不多明白了她痛苦的原因,但他给不了帮助性的建议。
肌肉酸痛,杨宇城感慨四十岁过后身体机能直线下降,稍稍挪动了一下肩膀,不想还是惊醒了她。一菲揉揉红肿的眼皮,睡眼惺忪,看看身处的环境,很快明白了这是在哪里,昨晚她就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一夜。清醒过来的瞬间她就被痛苦的情绪包围,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是围绕在她周围的那些事情还在,她依旧需要面对。此刻她又不由自主的萌生了消极避世的念头,去出家修行会不会好一些,每天读读经书,扫扫庭院,简单的生活会不会让她的心也变得简单一些?但是悠悠怎么办,父母怎么办,她放不下孩子,也不忍心让父母为自己难过。
见她怔怔出神,杨宇城轻抚她的肩膀,却没有问她在想什么,一菲也没有说话,只是顺势躺在了他的腿上,转过身用手环住他的腰。这一举动让杨宇城楞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柔地替她整理腮边凌乱的头发。“一会儿上楼再休息一会儿,我也回家洗漱。”
“嗯!”一菲闷闷的答应。
“今天晚上我不找你了,下班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我们……”
“明天是几号,17号吗?”一菲打断他问。
杨宇城看看表,说是17号,一菲说悠悠幼儿园有小朋友过生日,前几天孩子家长邀请她们去家里庆祝。
“小孩子都喜欢热闹,你女儿也会喜欢的”,杨宇城轻笑着说,“那看你们那边什么时候结束,到时候我来找你。”
一菲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想痛快答应,可是心理上总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反对的话又不忍心,也害怕会把杨宇城推离自己身边,现在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不能失去的慰藉。
整理好头发,一菲和杨宇城告别回到家里,分开时杨宇城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才放她回去。轻手轻脚的开门,悠悠还没有醒,母亲陪着她躺在床边背对着门口。这种情形她太熟悉了,悠悠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大人面对着自己,每次一菲感觉一边的肩膀疼痛难忍偷偷翻过身去的时候,悠悠总会适时醒来,伸出小胳膊搂住她的脖子,说“妈妈来”,那个时候不管肩膀多么疼痛难忍,一菲也难以拒绝她的请求。悠悠睡觉的时候特别喜欢摸着妈妈的头发,这一度让一菲苦恼,怕养成了习惯很难改掉,跟悠悠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过好多次,收效甚微,后来发现随着她一点点长大,这一动作并不具备明显的依赖性,不是不摸着头发就难以入睡,好像仅仅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
倒是一菲开始很享受小孩子的亲近。有一次房间里很凉,他们睡觉的时候把悠悠放在了两人中间,防止她夜里踢被子。半夜悠悠睡得迷迷糊糊伸出小手去摸妈妈的头发,结果摸到的是张弛的短发,张弛说悠悠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把他的脑袋推开,翻过身去搂妈妈的脖子。张弛对此表示很受伤,说不摸就不摸,干嘛还要一把推开!但这并不妨碍平时悠悠和爸爸站在统一战线,张弛是典型的陪伴型的父亲,只要悠悠想要做的事,他会比孩子兴致还高,对于这样的爸爸,哪个孩子会不喜欢呢。
想起往事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一菲默默叹气,怀疑这段时间她的心脏会不会因为负荷过重碎掉。母亲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支起身子看了看她憔悴的样子,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最后从床上起来,说要去市场买些菜,让一菲陪孩子睡一会儿。
一菲想说这个时候去市场有点早,但随即知道了母亲是有意这么做,便说:“我爸还没醒呢吧,你下楼再睡一会儿,呆会儿你们一起去吧,我去送悠悠幼儿园。”
母亲没再多说,披衣下楼,一菲知道她不可能这个时候去市场,买菜的还没上班呢,也许母亲只是想拉开一个距离,一个让一菲可以安静独处,也让她自己可以做到不“多管闲事”的安全的距离。他们现在还住在楼下张弛租住的房子里,如果他们没有来,张弛每天从这里上班,下班后回到这里,以一个邻居的身份扮演父亲和丈夫的角色,他们之间会比现在走的更近一些吗?一菲知道,如果罗艳艳没把真相揭晓,即使他们同处一个屋檐下,也未必会有什么改变,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她放不过自己,也同样放不下感情上的背叛。但是真相不一样了,一菲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当初不肯原谅和相信张弛,究竟是因为受到背叛令她愤怒,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已经不爱他,所以不愿替他做任何辩护。
从罗圆圆说完那些话之后的几天,一菲一直沉浸在自我否定的情绪中,从前针对张弛的愤怒和不满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不愿意相信,但心里总有个声音把婚姻的过错归咎到自己身上。有时候她想干脆自私到底吧,不去考虑任何人的感受,包括悠悠,她就跟着自己的心情走,去到杨宇城身边。但是以后呢,如果她的性格可以令一段浓烈的感情支离破碎,她又有什么能力保证不会破坏掉和杨宇城之间的感情呢?他说喜欢她,爱她,愿意一直陪在她身边,但一菲只觉得那是他还不是足够了解她。
而且她也根本做不到那么勇敢或者说是自私,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人难过都足以让她郁郁不乐,她没办法把他们的心情好坏跟自己拉开关系,特别是悠悠,如果日后她表现出对爸爸的思念伤心难过,或是长大以后在妈妈的新恋情里持反对态度,一菲都无法原谅自己,她和杨宇城又怎么会得到快乐,即使他爱她,难道会对着愁眉不展的爱人独自快乐吗?想到这些,一菲忍不住想哭,因为好像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结局,但是谁能了解她有多么不想放手。
从前她迟疑、躲闪,因为害怕,当她鼓起勇气接纳他,开始新的生活的时候,命运却说之前都在跟她开玩笑,她完全有理由憎恨罗艳艳,恨她一年前的偏执搅乱自己的生活,恨她现在的故作姿态让自己再一次难以抉择。但是此刻她更厌恶的是自己,她没有能力让身边的人幸福,无论是谁。
她的生活很久以前就开启了没有张弛的模式,但悠悠的感受成了他们痛快结束最大的掣肘。她爱杨宇城,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他一直往前走,她怕今天浓烈的感情终有一天也会支离破碎,她怕漫漫人生路上无力面对孩子和父母的哀怨。她就这样用复杂难解的各种情绪折磨自己,好几天来寝食难安。
吕薇说一菲对生活有这么消极悲观的情绪是因为她太瘦了,说身体状态不好的时候人更容易产生负面情绪,因为内分泌失调,更爱伤春悲秋,钻牛角尖儿,甚至还郑重其事给一菲推荐了一份食谱。一菲笑着说是要我吃成跟你一样吗?吕薇说:“那倒不必,不过从前你差不多和我一样好不好?想想那时候的你好像什么事都看得开,每天开开心心的多好,所以还是补一补!”吕薇说话难得前言搭后语,然后不忘发来一张近照,照片里她穿着橘黄色露肩连衣裙,身形比前一次见面又苗条了许多,脸上还是没心没肺的笑。
一菲真的很羡慕她的性格,在吕薇那里所有的烦恼都可以通过吃东西和睡觉解决,从前自己也是那样的,但是现在食物对她不再构成诱惑,而睡眠成了一件奢侈的东西,最近她总是失眠。吕薇说的对,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太好,失眠弄得每天都顶着一对熊猫眼上班,吃饭的时候没什么胃口,不接待患者的时候她就安静的看书,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去,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掩饰对周遭话题兴趣寥寥。
那些话题里也闪烁着她的影子,因为杨宇城的不避嫌,儿科的大部分同事都看出来他们两个人关系不一般,现在的一菲也无暇去解释,不是不屑解释,是真的无暇。大部分时间里她觉得生活是一场沉重的修行,那些负重多一些少一些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但她并不愿意这样,即使真的是场修行,她也希望可以朝着阳光前进,所以她努力想要找到一个办法,让自己可以平静面对所有,然后自然地生活,不过目前还没有找到。
几年前她看过一部科幻《三体》,那里面描述了一幅外星人入侵地球后宇宙结构重组后的画面,人类世界的最终归宿是一批“逃亡者”驾驶着飞船在无边无界的宇宙中漂流,寻找适合继续人类文明的类地星球,因为要到达的目的地太过遥远,所以飞行和生活的本质都成了一种漂流。一菲有些向往那种生活,当空间里只剩下白色的操作盘和蓝色的星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所有的希冀、挣扎、苦痛和绝望都只是浪费能量的存在,因而变得没有意义,那么只要朝着那一个目标飞行就好了,不管你能不能等到接近目标的那天。
想象中的白色空间确实让她感觉内心宁静一些,是这个漫长炎热得好像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里难得的一丝清凉感觉。一菲不介意别人说她矫情,因为连她自己也会这么觉得,连她自己也搞不懂明明没有复杂到那种程度,她为什么就无法选择,即使做不出选择又不是世界末日,为什么她就不可以让自己活的轻松一些?
她的消瘦让杨宇城很担心,他知道是因为什么,所以不能多问,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胁迫她吃饭的时候多吃一些。她总是想着孩子,无法答应他全部邀约,他说可以带着悠悠一起出来玩,但一菲总是默默摇头,不过隔天她眼睛里的想念总能抚平他的挫败感,只是他也无法忽视那里面的矛盾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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