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往解开系在背上的琴箱。他拿出琴,漆黑的琴。无比漆黑的琴,火红的玫瑰。无比漆黑的琴在他手上,玫瑰火红的在他脚旁边。
我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弹奏的机会。杀我的机会。
阿往坐下去,身子左侧。琴的重心落到了他的左侧。他的后背直立。
他的眼睛很沉默。
沉默。
沉默。
沉默。
沉默。
极点,沉默。
到了极点,沉默。
到了极点,无比沉默。
到了极点的,无比的,沉默。
突然,琴声从他那把弓流出,那张弓在向下沉,深深地向下沉。那张弓握得很松,但下沉得十分锋利。
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
在弓与琴之间。
在他与我之间。
在只有他与我之间
在这条道路之间。长长的锋利。
在一望无际之间。
在漆黑之间。
在仇恨与忏悔之间。
在爱与恨之间。
锋利的琴声,缓缓流出。缓缓的锋利的流出。锋利流出。锋利。锋利的琴音流到了我耳边,又变得很缓,很缓。像是在我耳畔停留,徘徊。挥之不去。
痛苦的温柔。
深深的痛苦,深深的温柔。深深的。
弯曲,他的无名指关节弯曲,狠狠的弯曲,在离琴弦很近的弯曲。却又并不触碰到弦。
接着是蜷曲。
另一只拿琴的手,他的无名指按在弦上,其余的手指在掌心之中蜷曲。挣扎的蜷曲。
在弯曲与蜷曲之间。
在两双修长的手之间。
在崩溃之间。
在孤独与失去之间。
在死亡与哭泣之间。
在憎恨之间。
在最后的一首曲子之间。
挥之不去的琴音,婉转的琴音,痛苦的琴音,轻轻敲击着我的心。哀怨,悲伤,沉痛。我陷入了一片海。
跳弓。
突然那张弓更加下沉,在不可能的区域下沉,琴音一下子沉重,沉重的变色。在音域下沉。琴也在下沉。修长的双手也在下沉。
一切都在下沉。
一切都在沉重的下沉。
如泣如诉的琴声,痛心疾首的琴声,浪潮一样的琴声,发疯般席卷着我的心。我被痛苦的浪潮淹没。
苦,海水是苦的,我的肺是苦的,我肺里的海水是苦的。淹没是苦的。蓝色的海水之上有透亮的光,透亮的光之上是海风,海风之上是太阳。
但我离光越来越远,离自由的风越来越远,离太阳越来越远。我离自我越来越来越远。
几条鱼在我眼前飘过,我被扯着下落。同时飘过的,还有鲸鱼,海鸟,轮船。很小很小的轮船。
我看见轮船沉没了。
船的骨架,甲板,船壳,在海水中飘荡,飘落,向着我飘落,向着我飘落的地方飘落。
甲板在我身旁飘落。
甲板很大,很宽,很长,仿佛无边无际。很宽阔。我在甲板面前,不过是一个黑点。甲板更大更大,仿佛成为了一望无际的陆地。但甲板也只是一个小黑点,当一条黑鲸从我身旁飘过。
黑鲸鱼。
黑鲸鱼一口吞下一大片鱼群后游开了。一大片龙卷风一样的鱼群。
接着,玫瑰花飘落。琴箱飘落。琴弦飘落。血的纱布飘落。海鸥飘落。黑色的衣袍飘落。
雨飘落。
大海中,一阵又一阵的雨向我飘落。与我一起飘落。
匕首飘落。鲜血飘落。月亮飘落。日复一日的夜晚飘落。孤独一人,荒漠般飘落。疼痛的手臂飘落。
飘落飘落,一直飘落。
突然我意识到琴音让我喘不过气,让我窒息。而这种窒息,不是来自心脉,是来自感情。
来自他的感情。
分弓。
整片大海突然倾斜。太阳消失,透亮消失。向我压来的是整片大海,无尽的黑暗。黑暗中,玫瑰花向我压来,琴向我压来。
珊瑚向我压来。
海底的山脉向我压来,无尽的黑暗。我在甲板面前是个黑点,甲板在黑鲸面前是个黑点,黑鲸在山脉面前是个黑点。
山脉的上空,渐渐出现橙黄色的光,渐渐显现无比巨大的月亮。橙黄色的月亮。我望着橙黄色,一望无际。
我就这样望着宽阔的,一望无际的月亮。逐渐,这个月亮又开始缩小缩小,缩小。终于,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上。
月亮之下是森林,参天。每棵树干都高耸入云,但很细,一只手能够握住。我伸手握住那根树干,一阵风吹过。
林中传来了沙沙响动。
沙沙响动中有哭泣声。不,是浪潮声。原来我还在海底。但这片海逐渐消散,土地在我脚底逐渐显现出来。这次,我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在哭泣。
是一个孩子的哭泣。
在树干中,我开始穿行,向着哭泣声穿行。越过一根又一根树干,枝叶不断飘落,飘落。
瞬间整片森林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枝丫向上刺着。
枝丫崎岖,又笔直,孑然一身,刺向茫茫黑夜,坚硬地刺向茫茫黑夜。又刺向月亮。
在寒风中,仿佛把月亮刺穿。
枝丫还在向上刺着。枝丫疏落,形影单只。越是疏落,枝丫升得越高,升的越高,枝丫越是疏落。
终于,枝丫将月亮刺穿,将月亮狠狠刺穿,将月亮狠狠地刺穿。
月亮破碎,碎片从空中落下。
我看着那些金黄刺眼的碎片,月亮的碎片,逐渐变成玫瑰花,变成琴,变成琴弦,变成血的纱布,变成黑色的衣袍,变成细雨。
一阵阵细雨。
变成匕首,变成血珠,变成日复一日的夜晚,变成空洞的房间,变成书本,变成断掉的手臂。
向我扑来,在哭泣声中。
飞弓。
哭泣声如泣如诉。悲泣。哭泣声是一个孩子传来的,透过树干,枝丫,我看见那个孩子的背影。
大概十岁。
那个孩子的背影消瘦。孱弱的草。我看着这个孩子的背影,无比心酸。我走上前去,伸手拍住他的肩膀。
肩膀。
我的心无比心酸,眼泪从眼睛流出,不停流出。这个孩子是我,是小时候的我。而我的手干净修长,是阿往的手。
我是阿往。
在这一刻,我成了阿往。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苦,当我看着我自己。甚至比我自己更加痛苦。
“是你吗。”
“是。”
“你是谁。”
我不知懂我是谁,但我的心确确实实能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痛。无话可说,我就这样看着我。无话可说。
这个孩子也没有说话。不,是我也没有说话。
眼睛。
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看着我的眼睛。
恶毒,凶残,嫉妒。这是我的眼睛,这是我黑色的瞳孔。我看着我的眼睛,往深处看,孤独,懦弱。
这是我的眼睛。
更深处,我看见了血淋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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