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与法华为人沉稳,是故都以叔辈相称,而叶陌路其实比起法华小不了几岁,但颇为玩世不恭,于是就叫“大哥”,可又与年纪相仿的朗乾坤等不同,更要与少年亲近许多,所以一个叫“陌路大哥”、一个却叫“朗大哥”。宿平心想,反正风雷寨的辈分已经乱了套了,只要你不怕给几位寨主占了口头便宜,左右叫声“姐姐”又有何妨,当下便就一揖到地,恭声唱喏:“宿平见过姐姐!”
“唔……好、好……”一浊满脸得意欣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像是安抚自家的乖巧宠物一般。
伊婷一见之下,立刻拍手:“我也要、我也要!”
宿平心中疑团告解,又受她二人欢乐情绪影响,脑子也瞬间开朗活络起来,蓦然记起庭园石台之物,当下忍住笑意,顾左右而言他道:“咦?方才外头见到的那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缝制的?”
伊婷俏脸微红,嗔了少年一眼,轻声道:“是我……”
如此表情,宿平更无怀疑,却是神态恭敬道:“既然如此,便不能叫姐姐了,而应当叫声‘婶婶’才对。——宿平见过婶婶!”说着,也对她作了一揖。
一浊早就看出了端倪,刻下再也憋忍不住,叉腰欢叫道:“叫得对、叫得对!就该叫婶婶!”
“你们——就会欺负人!”伊婷嘴上嗔怒,脸上却无半分怒色,反倒羞喜居多,好一会儿,才又忸怩地道,“我来问你……法华君……他过得如何?”
一浊朝他眨了眨眼。
宿平心领神会,叹了口气道:“哎……法华叔叔日渐消瘦了……”
伊婷果然大急,颤声心疼道:“是么……”
宿平却有后话,接着道:“不过却更加英俊潇洒了。”
一浊又是呵呵娇笑,连连朝少年竖起了大拇指。
“作死!”伊婷羞赧难当,举起粉拳朝宿平一阵乱捶。宿平坦然受之,不知为何,他在此时此地见了风雷寨的人,就像遇到了自家的亲人一般,有种如沐春风的温暖。
片刻消停之后,宿平问道:“两位……姐姐,怎地会在这里?风雷寨的叔伯兄弟们,可都想念你们得紧,特别是敢指大哥,一到吃饭之时,便常常提起五寨主……姐姐。”其实这话里本来没有伊婷的份,但总不能落了她的面子。
伊婷却不领情,逮着机会便揶揄道:“撒谎了吧!我可是南岭的人,风雷寨的兄弟们怎会提起我来?”
宿平呵呵讪笑,心道原来如此。
一浊道:“难得小敢指这么惦记我,哪天我回去了,专门就给他开个小灶,烧上几天好菜让他解解馋。——不过眼下却是不行,我有要事在身,仍不能返寨。”
伊婷俏皮地挤眉弄眼道:“姐姐的要事可不止一件,若不然,偷空溜几次回去,倒也并非什么难事。——对了,姐姐,他可有音讯……唔……”
“就你多嘴!”一浊嗔了一句,连忙伸手贴住了伊婷双唇,对宿平道,“我两年之前便被派在此处负责收罗官府情报,除了大哥,寨中无人知晓。”又突然想起一事,顿了一顿,问道:“听说你要考禁军?”
此话一出,便连伊婷也静了下来,一起看向少年。
宿平只得点了点头。
一浊柔声道:“你可知咱们三山二岭素来与朝廷势成水火,你若考上了禁军,便很难再回风雷寨了。——已想清楚了么?”
伊婷也加了一句:“前段日子,我们也收到了山头的消息,红叶大哥与敢指放心不下,硬要带人前来衡阳救你回去,却被大寨主和法华君劝下了,说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宿平登时眼圈一红,喉咙酸涩不已,猛地张口欲言之后,却又止住不语,默然垂首。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相反却是时时刻刻萦绕心头,好几次想要放弃禁军、踏回风雷寨之路,但皆被他屡屡否决了,是因家中尚有父母妹妹,自己如何也不能教他们背井离乡、负上“贼亲”之名,只等明年考入禁军,教那张员外家再也不敢心生欺侮,才只正途。而他日渐武射有成,兼之那日龙舟会上禁军大官青睐相邀,更是坚定了他的无穷信心。
“啊呀!都怪姐姐这张嘴,看把小宿平为难的!”一浊见他如此,立刻朝伊婷打了个眼色,也教她不要继续在此处纠缠,岔开话题道:“对了!你又如何会在那恶徒的家中?”
宿平知她说的“恶徒”是蒙湿诗,当下收拾心神,将那赌档前后发生之事全盘讲了一遍。
伊婷也是蕙质兰心,夸道:“你先前不知情下救了咱们‘南林苑’一场,眼下又做了一回援手他人的好事,若你能将这般正义怜悯之心保持,那以后即便做了军官也是个好官,我们也就放心了。”
一浊点头赞同,又问:“只是有一事不明,为何我出手时,你要救他?”
宿平于是又将几人喝酒聊天之事说了出来,自然就有那段蒙湿诗与秋等果的爱痕情仇。
两个女子听了之后,都是怔怔地说不出话,伊婷的脸上一派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一浊的神色中,却流露出了淡淡的哀愁与懊悔,这在爽直如她的身上,真是鲜有见到。
伊婷先行醒觉了过来,看了一眼一浊之后,宽慰道:“姐姐莫要问心有愧,即算那个登徒子自己再有如何天大的冤屈,却也不能干出此等诸多祸患他人之事,昨夜不结果了他,便等于害了更多的女子。”非是伊婷心肠较硬,而是她并没有身临其境地见到那种魂断身殒的凄凉场景。
这句话倒也有些效用,一浊闻言收起了那一丝懊悔,眼中却仍透着哀愁,喟然一叹,幽幽吟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伊婷知她忆起了自己的心中之事,故作噗嗤一笑,逗道:“姐姐这诗,是想你的情郎了?”
一浊果然剐了她一眼,却是面色顿霁,朝宿平道:“原来他竟有这般叫人不忍回首的往事,便也难怪为何他调戏、欺凌的,除了那个张雨娘外,就尽是些有夫之妇了。哎,我原本害怕暴露此处据点,是以之前从未对他下手,可那日他竟敢来‘南林苑’羞辱小婷,方才动了真怒。这等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南林苑里头虽有几个传信的兄弟混在戏子当中,却只能抵挡一时,要是他再叫上些同伙,就真当危险了,偏巧我那几日又身在郴州,远水救不了近火,想想都叫人后怕。——不过还好咱们小宿平在场,既有妙计、又有身手,几下摆平开溜,呵呵,小侠风范、拍手称赞!”说到后面,渐又恢复了开朗的心性,侃侃而谈,令得二人心中大慰。
宿平自嘲道:“我哪是什么‘小侠’?倒是那个周真明才叫‘挺身而出’呢……呵呵,他好似对伊婷姐姐十分着紧哟!”
“哪有。”岂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伊婷只给了淡淡的一笑。却也怪不得她,实在是因为她的美貌兼又能歌善舞,为她引来了太多的仰慕者,而周真明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略微特殊的罢了。
少年见伊婷如此泰然,不由想起了舒云颜,颇觉与那周真明有种难兄难弟之感,便问:“那他后来怎样了?没有被斧狼帮抓住吧?”
“这倒没有,我已去官府和斧狼帮偷偷查探过了。”一浊说着顿了一顿,忽地想起一事,又好奇而问:“你与那老先生同喝了蒙酒,为何独你一人却立时就醒来了呢?”
宿平闻言,没来由地一阵发怵:“我倒把这事给忘了,当时我只觉有人在我肚子上点了一下,跟着全身发热、出了大汗,就醒过来了。”任谁回想起被人下了手脚还不知对方哪个,都会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少年说这话时也不例外。
一浊明眸微闪,笑道:“那哪里是什么肚子,学过内功的人应当知道,你被人点了‘梁门穴’,才有如此反应!”继而又沉声道:“不过点穴之功,并非拥有内力就能胜任,稍有差池必然弄巧成拙,不救反伤!便如我与小法华,就没有这等本事;大哥倒能点穴伤人,救人却要颇费手脚;但即使舒岭主亲来,也不见得能让你片刻散药醒转,天下间……真是不敢相像了,而且竟是在我眼皮底下干的这事。”
伊婷突然插道:“那老先生就坐你边上,会不会是他?”
一浊、宿平齐齐动容,相视而望。
却听这美丽的“二表姐”立刻又自驳道:“噢!不对、不对!要是真是一个如此高的高手,怎会因为输了五两银子,就坐在赌档门口哭死觅活哩!”
一浊笑道:“高人行事,岂是咱们所能预料的。——嘿嘿,小宿平,要不要姐姐帮你试探他一下?”
宿平沉吟片刻,忽地摇头笑道:“许是我吃了不合肠胃的东西,又酒劲发作,所以恰巧醒来了……再说了,我穷小子一个,好似也没有什么能让那种高人看上的地方罢?”心中却是不忍,几日同食同眠下来,少年已然将继老头当作了自己的家人,若是因为这般捕风捉影的怀疑,伤了这孤苦伶仃老人的心,自问日后又怎能与他面对。
“小宿平叫人看得上的地方可多哩!”一浊挤眉道,旋即将手一摊,“其实姐姐是骗你的啦!若真是个顶尖高手,我这一点本事上去只能突增笑料而已,哪还妄想能试探出个究竟来?”
宿平想起自己昨夜被她几个回合轻松擒下,便道:“若连……姐姐也只有‘一点本事’,那我岂非干脆‘没有本事’了么?”
“呵呵,小宿平,我看你这‘姐姐’二字,还未叫得利索,今后可得多加训练一番才是啊。”一浊老气横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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