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十万雪朝大军将黑雪城四面团团围住从北震门、南迁门、西界门、东光门,四个大门同时发起猛烈攻击的时候,慕兰雪灵穿着黑色的破烂囚衣正蜷缩在雪朝专门关押皇朝罪犯的最神秘最黑暗的燕子九号监最深处的地牢里沉睡。
地面很冷,这是一种凉森森的阴寒,从每一个砖块的缝隙深处往出渗透,像空气,一丝丝一缕缕,一点点飘溢,升腾起来,笼罩了整个空间。整个地牢的空气都寒凉透骨。阴湿早就浸透身子,沿着双脚、双腿一直往上攀升,直至腰部和整个身躯,连头盖骨都一片冰冷。刚进来的那个夜晚,他还能贴着墙壁站立,为了抵抗寒冷,他坚持站着,一双脚轮换支撑着身子,希望这样可以减少一些寒凉的渗透。但是很快就不行了,累了,站不住了,只能蹲下,后来就跪下,再后来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后来,麻木的身子像一具动物的死尸,没有知觉,没有疼痛,轻飘飘直挺挺躺在地上。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只是觉得绝望。
这里关押过多少囚徒?有多少人的血流淌、渗透在砖缝里?又有多少人最后把性命无声无息地葬送在这里?
不知道。也许只有掌管燕子九号监的司狱官知道。也许这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一个谜。
他在做梦。那是一个好梦。连环好梦。
应该是三个梦套在一起做的,一个套一个,一个接一个,梦和梦之间直接跳跃,跨度很大,没有过渡,像一部超长的影片带子在哗啦啦往过拉。
慕兰雪灵昏昏沉沉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戴着穿透琵琶骨的镣铐第一次被押进牢门的时候,看守的牢子懒洋洋象征性地往地面上铺了一层野草杆子,地面潮湿,墙壁上挂满水滴,霉斑沿着下墙根凶狠生长,那层草杆子很快就浸透了水渍,接着被饥饿过度的老鼠、潮虫纷纷嗜咬,不过三日就已经被消耗殆尽,现在只剩下一些粗枯的杆子和一层老鼠屎、还有虫子的尸体,在潮湿中继续一天天腐烂,发出恶臭。连同慕兰雪灵这个人自己,就像这环境里滋生的一片破垃圾,正在无人问津中一天天自我消瘦、腐烂,这样的日子一直要持续到他彻底病饿而死咽下最后那一口气才能算结束吧。
苦难没有尽头。只有在梦里,他才能获得片刻的保暖、宁和与安慰。这境况,恰如后唐时代一代君王李煜落魄至极字字啼血写就的千古诗文“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慕兰雪灵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久久不愿醒来。
他梦到了自己十三岁那年过生辰的情景。
为了举办好这个尊贵的生辰盛会,雪朝织衣坊早在三月前就遍请全朝有名的巧手妇女,依照雪朝最有名的服装设计师父专门设计的图案,开始赶制一件从所未有的生辰华服。据说五百绣女日夜劳作三个月,才终于在生辰盛会三天前赶做出了那件礼服。
按照雪朝惯例,孩子年满十三岁,便意味着长大成人,从此步入成人行列,所以那一年的生辰会,也是他的成人礼。对于整个雪朝来说,这都是件大事,所以雪朝王传令全朝欢庆一天,在东光门举办冰灯盛会,晚上宵禁解除,黑雪城里家家户户出来看冰灯,一时间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慕兰雪灵是这一天的活动主角,十五个面容俊秀身姿曼丽的俏龄内廷侍女来伺候他梳洗,他一直随意披散的长发可以像每一个成年男子一样束起来了,雪灵鸟白骨磨出的凤凰形半透明小梳子在他满头发丝上一下一下划过,侍女们动作极为轻柔,生怕弄疼了尊贵的小主人。慕兰雪灵兴奋得小脸儿红扑扑的,心在噗嗤噗嗤跳荡,等待这一天他等了好久,早在他五岁刚能记事的时候,朝里就办过这样盛大的成人礼,那是哥哥慕兰雪离的生辰会。那时候小小的雪灵什么都不懂,被侍女姐姐牵着手走来走去看热闹,他看到哥哥忽然穿上了金光闪闪宽绰无比后摆一直在地上拖曳出足有一丈的华丽彩服,一头淡蓝的浓发不再披在肩上,而是高高束起来,一顶玄青色雪帽戴在头上,帽子有点大,遮住了他的脸,他紧张得一个劲儿颤抖,最后还是由礼教坊礼娘子牵着手一步一步走上了父王御座左侧的血玉案,拿起案上的雪灵鸟绒毛笔,慢慢地在一张巨幅的雪灵绒织造的雪含纸上战战兢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时候雪灵什么都不懂,远远看着哥哥拿起了平时只有父王才有权利使用的名贵的雪灵鸟绒毛笔,他在侍女手中一个劲儿挣扎,他要过去也拿起笔写字,他还要去摸摸哥哥那闪着五彩光泽的拖地长衣的后摆。
时光流转,似水逝去,转眼当年的小孩儿已经长大了,也到了和哥哥一样接受自己成人礼的这一天。慕兰雪灵的成人礼哥哥慕兰雪离没能参加,他在成人礼之后年满十六岁的时候就带兵去边境防守,在艰苦环境里经受一个雪朝王子必须经历的锤炼和磨砺去了。
哥哥不在,不能参加自己的成人礼,慕兰雪灵觉得有一点点遗憾,他看着自己原来的粗布衣衫被一件件剥离,直到露出最里面贴肉的葛麻小衫,然后那华丽冰凉的长礼服从肩头缓缓落下。礼服的尺寸是严格比照他的身形裁剪的,所以不大,但是很长,尤其后摆,将他的腿、脚全部严严罩住,最后在身后的地面上长长地软软地堆成一团,像一朵巨大的花朵,娇艳奢靡地开放在身后。
雪朝最好的血蚕丝,织成最细密最柔软的血纱,然后用这血纱裁剪出今天的华服。而这样的享受,平时只有父王,雪朝最高贵的人才配穿得起。就连他的生母,身份高贵的雪朝王妃,也无权穿戴血蚕丝衣物。
等打扮结束,美貌冷艳的礼娘子就来了,她穿的礼物好奇特啊,领子高高地竖起来,将她的脸颊遮挡在那一层白森森的羽毛之中,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拉起了他的手,牵着他无声地迈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穿过长长的雪晶石走廊,步入雪翠石堆砌建筑的厅外大殿,然后又抬腿迈步,跨过宽大厚重的雪灵木门槛,迎面的雪濯石大殿闪烁出万丈流光,一道道柔和绚烂的光泽,顿时将他全身包裹,映照得一张小脸儿红灿灿的。
心在噗噗直跳,身后的礼服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他都觉得好像双脚踩在轻飘飘的云朵之上,心头飘忽着一种恍惚。
雪濯石的地面好温暖啊,一点不像他所住宫殿的雪晶石地面那样冰冷,雪濯石就是这么神奇,初看赛如白雪纯净,却没有一丝寒意,他刚走几步,感觉暖意沿着薄薄的靴子蔓延上来,连小腿骨都一团温热。
他很紧张。他是第一次在这里面见父王。也是第一次进入雪朝王宫的正殿。礼娘子松开了他的手,然后收敛衣袂,轻轻地深深地跪拜在地,她的脸面始终被高竖的领子上装饰的雪灵鸟羽毛遮挡,一起走了一路,他都看不到她的长相,只记着她的手凉凉的,和他紧紧相扣的时候,五根指头也是凉的,好像她手心里拢着一团冰。
一名地位更高的穿红衣的礼娘子过来重新牵了他的手,向着父王走去。
他的腿软得都要站不住了。他从小怕父王。见到他穿戴整齐步履高端地向着自己迎面走来,他老远就在心里打鼓。他怕父王,就连他咳嗽一声,眨一下眼,都能让他胆战心惊,心惊肉跳。他从来没有在父王的身上感到一个父亲的慈祥和温暖,从有记忆起,父王就没有抱过他,没有摸过他的头,自然更不会亲他的面颊。父王永远是严肃的,他是这个国家的王,始终高高在上,就连在子女面前,也还是被王者的气氛紧紧笼罩。他们这些做子女的,只有远远地望着他,膜拜,致礼。交谈也很少,基本上就是君臣之间的问答,父王考究他们的学问,他们战战兢兢回答。这就是十三年来父子之间的全部了。
今天他需要近距离面对父王,接受他授予自己的成人佩剑,并且领受他面对面的亲口教诲,想到这里他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时候他看到母亲在望着自己笑。笑容暖暖的,灿灿的,他顿时心头一热,觉得冷冰冰拧成一团的心,热水中的茶叶片一样稍微地舒展开来了。
父王右侧摆了九张燕姿樽,每一张后面都端然坐着一位打扮华丽珠饰满头的女人,那是父王的女人,王妃们。
第一位就是他的母后。她在望着他笑,她今天穿得很正式,发髻高高盘起,梳的是飞凤衔珠髻,蓝黑色浓发从洁白的额头轻轻绕过,在左耳上方婉转一圈,绕出一个云朵样的花纹,然后又一直绕到脑后,最后在左脑后定格,高高翘起一个凤凰意欲展翅飞翔含蓄待放的尾髻。凤头在额顶上方稍微偏右的地方,凤凰用血玉石雕刻琢磨而成。血玉石是雪朝最贵重的玉石,只有帝王家才用得起,更难得的是,那只凤凰是用整块的血玉石做成,据说这块血玉石从产地玉坑里挖出时,是一块黑沉沉的石头,玉匠小心翼翼抛光、开凿,最后才露出里头包藏的核心,竟然是一块上等的血玉石。巧手工匠费尽心血,依照石头玉石造型,最后雕刻出这只凤凰,凤凰从头到尾到每一根羽毛,都是依照玉石本身走向琢磨而出,没有一分一毫的拼接装饰。说它价值连城,毫不为过。
慕兰雪灵的记忆里,母亲仅仅在哥哥慕兰雪离的成人礼上,戴过这只凤凰,平时的日子里,都收藏深锁起来,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
因为这只凤凰太珍贵了,外间有传说,说雪朝附属小国白沙、苦地、雪漠、冰山等国都曾搜罗江湖高人,试图潜入雪朝王宫,盗走这只血玉石凤凰;更有传闻,说就连雪朝远邻、声名远播的大唐王朝,也曾有人想得到这只凤凰。
那都是传说了,当不得真。
不过,慕兰雪灵发现母亲还是很慎重,这只价值连城的凤凰只能深藏王宫,不轻易拿出来见人。
哥哥的成人礼上,雪灵太小,根本对妇女的头饰衣衫等装扮没兴趣,今天他乍然看到母亲这样的打扮,忽然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受,他还是一步一步走着,心里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交缠着,他隐隐地明白了,母亲与众不同尊贵无比的穿戴打扮,象征着皇权,尊贵,身份,和一种别人难以企及只能俯首仰望的高高在上,他为母亲高兴。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