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阳光落在黑雪城内最大的广场——雪祭广场上,那些铺砌地面的青石从广场中心开始,像花瓣盛开一样一圈圈渐渐地打开,花瓣的边沿一直延伸到最远处。青石是雪祭大陆最常见的,这种石头像页岩一样单薄平整,一页页从岩层里挖出来,不用过分雕琢,依照天然纹理一片片拼凑,就能铺出最精美的花形。
广场初看是一个辽阔的圆形,最中间那个高高突起的白石建筑是雪朝最大的祭祀台,白色石头祭台上那个黑玉石盖起来的八瓣形塔屋,远看像一朵绚丽的黑色雪花凌空盛开在白色底座上,那就是雪祭大陆上最有名的雪祭塔,塔里面祭着雪朝最高最神秘的神,黑雪神。
黑雪神是雪祭大陆上所有人尊崇的独一无二的神。
雪祭广场向全雪朝人开放。平时广场上很热闹,凌晨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射在雪祭塔那八瓣形的雪片身上,就有人跑来看雪朝最美的日出;中午有人在广场上漫步休闲,傍晚更有大量人结伴来这里看斜斜映着夕阳余晖的黑玉塔,也有朝拜的人,从远路上赶来,对着黑玉雪祭塔磕头、烧香,诉说内心的祈愿,表达平凡生命对神灵的敬畏。
今天的雪祭广场上空荡荡的,那些休闲的人群好像被巨大的旋风卷走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有清风在青石花瓣上寂寞地打着旋儿,转了一圈又一圈。
忽然一张小小的脸从纯白祭台后面露了出来,这脸蛋瘦瘦的,肤色纯白中带着微微的菜色,淡蓝色乱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接跟着身子也露出来了,却是一个穿着一件土布衣衫的小男孩,脚上的鞋子破了个洞,一个细细的脚趾头不断地探出洞口,从这打扮一看就能知道他是黑雪城里下层普通人家的孩子,他笑嘻嘻的,缩着脖子四下里望了望,回头朝身后招手:“快来,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另外一个身影这才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却是一个同样披着细发的小女孩,她远比男孩清秀,小小的圆脸上一对眼珠子亮晶晶的,骨碌碌转动,声音也好听:“哥哥我很害怕,我们还是不要爬上去好吗,就远远地在远处望一眼就是了,我怕巡视的侍卫抓住我们。”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抹一把脏兮兮的小脸儿,从鼻子里哧了一声,表达了对妹妹的胆小的不屑,“真是胆小得像小雪鼠啊,怕什么?现在你知道大家都干什么去了吗?所有的侍卫都被调动去城门口防卫去了,要是人手不够,再这么打下去,只怕连王宫里的侍卫都要调离增援呢,这时候谁还能顾得上咱们呢?再说现在大伙儿都一个个躲在自己家里,牢牢地关起门来躲灾,谁愿意跑出来乱晃悠?所以你放心,今天这雪祭广场上就你我两个人。”
说着他呸呸呸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挽一挽袖口,抬头望一眼雪祭台从最下面开始一直延伸到高处的那七七四十九个台阶,一脚踏上最下端的那一层白石的棱角,开始往上攀爬。
小女孩抬头望望高处,这雪祭台站远了不算十分高,一旦来到台基跟前,抬头仰望,感觉它遥遥地一直向上延伸,高处的雪祭塔更是直挺挺戳到半空里,简直就要和高处的云朵连接在一起了,她深吸一口气,一种敬畏感在心头流淌,她不由得抱住了肚子,圆溜溜的眼神深处漾出两抹担忧的神色:“哥哥,难道你忘了,平时娘亲带我们来,至多走到这雪祭台就就得止步,这雪祭台上总是站满了岗哨,一个台阶上一对侍卫,一直排到最高处去了,那些侍卫的腰间都插着明晃晃的刀,谁要是胆敢踏上前一步,也会被侍卫拦住,硬闯的话就要被杀头处罚。哥哥,我害怕,肚子疼,我肯定爬不上去——”
一张小小的脸儿上真的满是从内心流泻的担忧。
哥哥的脚蹬着下面的白石,已经爬上了三层,闻言退下来,拍拍手,挺起胸,“带女孩子出来就是麻烦——好吧,我不连累你了,你走吧,去远处走走,我一个人来爬——就算有人来了撞见,我好汉做事好汉当,绝不连累你。”
女孩呆了一呆,终究是没有勇气对着这坚硬高大的白石台阶来攀爬,乖乖地认了输,小小的身子离开了石台,一个人沿着广场往前走。平时她也来广场走动,都是人山人海络绎不绝的,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在这里的情景,她闪目望着诺大的广场,此刻空荡荡的,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觉在心头微微地浮荡,她抿着嘴巴轻轻笑,脚底下踏着青石花瓣,一步一步往前跑,这些花瓣造型是血玲珑花。很早的时候娘亲带她来玩,她就知道了,也对着地面仔细的观察过,可是真正的血玲珑花究竟什么样,她没有见过,爹娘说他们活了几十岁了也没有见过呢。
血玲珑花,雪祭大陆上最美丽最珍贵的花儿,培育条件极为苛刻,很早就被皇室贵族垄断,据说上百年来,只有雪朝最尊贵的五大族系有机会近身观看,普通的百姓,只有站在这雪祭广场上,远远地望一眼广场中心高高的雪祭塔尖上那一片灿烂的红色,就算是目睹了雪玲珑花。这样的殊荣,放在以前这些蝼蚁一般的小百姓根本就不敢奢望,只是自从两年前宫廷发生巨变后,有人把雪玲珑花公祭在了雪祭塔上,供万人瞻仰,雪朝的普通大众这才有了远远地观望一眼的福气。
高空里有淡淡的云,阳光穿透薄云,从云层里斜斜地洒下来,上午的阳光,不烈,淡淡的,薄薄的,洒在面上有一层凉凉的暖意。小姑娘一个人在广场上走,她发现自己走了很久就是走不出一朵血玲珑花的花瓣,刻在青石地面的血玲珑花很大,大得她小小的眼里竟然看不到一朵花的全貌。
哥哥已经爬了一半的台阶,他小小的身子上披了一抹早阳的光,光芒淡淡的涣散,那个身影好像单薄的一片云,就要随风化了,化作一缕最轻的风。
她忽然觉得很冷,不由得缩紧了身子,耳边的嘶喊声一阵比一阵清晰。不知道远处的城门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真是奇怪得很,都这时候了,雪祭广场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影出现。
她站到最远处,抬头望,望到了血玲珑花。被公祭在雪祭塔尖的血玲珑花。遥遥地看,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朦朦胧胧赶紧它似乎是一朵雪花,红艳艳的,就像一直浸泡在鲜艳的血液里,刚刚捞出来一样。
据说,血玲珑花的浑身是宝,比大唐盛产的人参还珍贵,花瓣、花杆到花叶、花根,都是最难寻觅的珍贵药材。
小男孩埋着头一个劲儿往高处爬,白石台阶又宽又长,每一个台阶都需要他迈出两步从能完成。他终于爬完了最后一个台阶,大汗出来了,燥哄哄从身上蒸腾,幸亏没有带妹妹,她要在身边,这会儿肯定捏着鼻子嫌弃自己身上的汗味了。想起这个小妹子他无声地笑了,他喜欢她的娇痴,可爱。但是对于她那些女孩儿家才有的胆怯、谨慎和娇气又无可奈何。就随她去吧。
他仰头望,从前时候从来没有机会爬上这雪祭台,想不到上面这么大,一大片白灿灿的地面平展展在眼前展开。回头望下面,雪祭广场像一个大饼子平坦坦铺在那里,他顾不上欣赏美景,急匆匆寻找通往雪祭塔的道路。雪祭塔有四道门。但是每一道门都上了锁。他试着推了推,是黑玉石门,乌沉沉挡在眼前。他抬头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四道石门分布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他眨巴眨巴眼珠子,抓住一把石锁摇晃,很沉,重得他简直拈不起来。他踮着脚尖瞅瞅锁孔,石头锁孔里镶嵌着一道金黄的铜质锁芯,忽然一抹淡淡的笑从唇角升起,一直蔓延到了眉梢。有锁芯就好。他从衣兜里摸索,摸出一根花瓣形铜勺,对着锁孔轻轻捅,吧嗒,遮掩在锁孔外面的一片黄铜挪开了,露出里面的梅花形锁孔。他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在衣兜里继续摸索,拿出一个大号的花瓣形铜勺子,慢慢地一点点探进了锁孔。
他很紧张,小小的脸儿绷着,不敢大意,憋着一口气,轻轻地慢慢地耐着性子试探,转动,左转,右转,往前推,往后扯。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耳边有杀伐声,水波一样一浪一浪往前推涌。他脑子里有一刻的空白,隐隐记得爹爹一大早就被两名公差带走了,一看那公差皂红色的差服,他就知道又是王宫内廷来人了,这两年中每隔一个月,爹爹就要被带走一回。早晨去,回来已经是落灯时分,这一整天爹爹好像干了十分沉重艰苦的活儿,每次回来衣衫都湿得精透,他脱光了躺在床上歇息,时不时叹息一声,也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娘亲也不问,娘亲的脸色也不太好,她在地下给爹爹洗衣服。他和妹妹看着奇怪,问过爹爹干什么去了,是去给某家修锁换锁去了吗?爹爹叹一口气,看着自己的两个手,说:“祖传的这一点手艺,给了我挣钱养家糊口的本钱,也保不定哪一天要了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爹爹为什么要这么说?爹爹自己不愿意说,他和妹妹就不敢多问,因为每次回来爹爹心情都很差,缠着多问只能招来一顿喝斥。
黄铜花瓣勺在锁孔里慢慢滑动,好像带动得锁芯在微微颤抖,却还是打不开。他深吸一口气,记起爹爹教导的开锁技巧了,闭上眼,把心静下来,然后入定一般陷入冥想,眼前不是一把锁,而是在落雪,雪一片一片往下落,一片一片,落在一方小小的深井里,他在埋头望,他在瞳孔深处渐渐地放大了这片雪花的形状,六瓣,花边像锯齿形,毛茸茸的。他手里铜勺的花边一点点和雪片的花边契合,然后试着撬动,滑动,开启。
最高明的锁匠开锁的时候,心里想到的不是锁,而是一种境界,一种全世界都在落雪一片安静的境界。这是爹爹说过的话。从前他不懂。现在他逼着自己试着去懂。
吧嗒。
清脆的声响,在耳畔落定。
他睁眼,抬头,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
石锁已经打开,他成功了。
试着推门,黑玉门慢慢地挪开,里面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他早就听过那个民间传说,说雪祭塔里供着夜明珠,雪朝最北边的附属国冰山国出产的夜明珠,夜晚也能亮如白昼。传说果然不假。
他回手合上门,赶紧往高处爬。
从塔基到塔尖,其实不高,十来个台阶,他一口气爬到雪祭塔尖,他站住了,看到了血玲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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