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时候,萧将军回京看孙,皇上于金华殿上为其设宴接风洗尘,并请了几位与萧将军交好的文官武将作陪。
当天晚上,大殿灯火煌煌,四壁生辉。金盘满簇珍馐,玉碗光浮琥珀。满殿觥筹错杂,食色缤纷,一派笙歌妙舞。
酒过三巡,宴正酣时,一群妖娆舞姬,红衣绿鬓,于殿中翩翩起舞。
舞罢,众人击掌叫好。席间平阳候借着酒劲笑道:“这算什么好?不过堪堪能入目罢了。这一首曲子,本候曾见别人跳过,那才叫真的好!”
底下有人嬉笑起哄:“平阳侯向来眼高于顶,不知是哪位舞姬,能入得了你的青眼?能否请来一舞,也好叫我们饱饱眼福?”
平阳候显然有些喝多了,舌头有些捋不直,嘿嘿笑着道:“你们没这个福气。当年的那个舞姬,如今已成了我们陛下的婕妤,身份尊贵,哪还能出来献舞?本侯也只得那一次眼福,甚憾甚憾。”
下首萧柏之听得此言,微微蹙了蹙长眉。今夜皇上宴请他父亲,他理所当然作陪。方才平阳候第一次出声的时候,他就知道平阳候说的是樱柠。可为了避嫌,纵然他心下不悦,当下也不发一词。
他独自沉默着,席上已是一片语声喧哗。有人在跺脚叹息:“可惜呀可惜!可恨当日我竟没能在场。”
皇上于上座听闻,不由笑道:“各位不必遗憾,朕这就喊辛婕妤出来献舞一场,以飨众卿便是。说起来自那一次之后,朕也是再未见过辛婕妤起舞,此番正好与众爱卿同乐。”
众人喧笑,高声叫好。
于是,就这样,在入后宫三个月后,樱柠重披舞衣,再次于金华殿上献舞。一曲既罢,收获赞赏无数。
舞毕,樱柠躬身而退。
殿外星光暗淡。披坚执锐的侍卫隐在黑暗里,像石柱子般巍然不动。
虽然已是六月盛夏,但被露水打湿的石砖踩上去还是有些凉意。刚才那支舞需要赤足而蹈,故而樱柠上殿前便将鞋袜留在了偏殿里。此刻她跣足而行,脚底传来的凉意激起了她一层鸡皮疙瘩。
越过两根汉白玉柱,迎面走来一人,玄衣金带,丰神磊落,正是萧柏之。原来早在樱柠在殿上起舞时,他便托辞巡视禁军守卫情况,中途离席,守在殿外候着樱柠出来。此刻与樱柠相向而行,他手按佩剑,面无表情,仿佛樱柠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距离渐近的时候,他依礼侧身避让。却在樱柠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用低不可察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夜里地寒,快穿上鞋袜。”
听到萧柏之话语的那一瞬间,樱柠脸上神色未变,线条却柔和起来。方才萧柏之离席的时候她也注意到了,没想到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跟她叮嘱这么一句话。怕别人看到她眼里暖暖的笑意,她眼帘微垂,像只蝴蝶般从萧柏之身边轻盈掠过。
夜风穿廊而过,带起樱柠长长的发丝拂过萧柏之脸颊。直到樱柠的背影消失在偏殿门后,萧柏之才抬手抚上脸颊,那微微刺痒的感觉仿佛还在,而鼻端,似乎也还残留着她发上幽幽的茉莉清香。
遥远的天边,寒星微芒,浮云如缕。
×××××
转眼又过一月。
这一天,精心制作的伪诏终于做好了,何道邬兴冲冲地拿了,屁颠屁颠地去七王爷面前献宝。
可对着足以乱真的伪诏,七王爷却面无喜色。他用食指轻轻抚摸着伪诏上“七皇子李维誉”这几个字,语气清淡地说道:“何先生,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知先生可有妙招,能让辛婕妤进勤心殿去偷天换日?”
何先生沉吟须臾,方才问道:“王爷,卑职听闻,皇上这一个月去鹤安楼去得少了?”
“宫里递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七王爷终于放下伪诏,转而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这也正常,人不都是喜新厌旧的么?所以,何先生,你若不抓紧,本王担心,再过些日子,父皇对辛婕妤的新鲜劲一过,我们就再没机会了。”
“王爷,卑职以为,辛婕妤之所以没机会进入勤心殿,是因为皇上对她的宠爱还不够。只要恩宠足够,再大的规矩也不过只是一句空话。宫中有旧闻,说当年皇上盛宠淑妃娘娘时,允许淑妃娘娘出行时采用皇后规格的凤辇。王爷,你看,淑妃娘娘再怎么得宠,也不过是位妃子,怎能用上皇后规格的凤辇?所以,只要皇上愿意,规矩就不再是规矩。同样的,只须皇上乐意,辛婕妤留宿勤心殿也并非不可以。不过,此事还须王爷助辛婕妤一臂之力,让辛婕妤再得势些许。”
七王爷眼里精光一闪,紧盯着何先生问:“如何助力?何先生想必已有主意?”
何先生笑吟吟地捻着短须,忽而转了话锋道:“卑职这几日在饭桌上都不见鱼腥,听说是王爷下令,叫府中近日不得食鱼?”
七王爷微微一愣,虽然有点不明白何先生为何突然转了话题,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姚儿孕中,闻不得鱼腥味,故而本王下令府里禁鱼。何先生若嘴馋难忍,可于府外食肆酒坊自行享用。”
何先生呵呵笑道:“区区一人的喜恶,却令得整座王府之人皆不得食鱼。恕卑职说句逾越的话,王爷如此纵容,必是因为姚侧妃身怀龙裔之故。王爷正当壮年,不愁子嗣,对自己的骨肉尚且如此看重,由此可想,若皇上能老来得子,更不知要如何喜出望外呢!”他抬眸觑着七王爷脸色,轻轻地补上一句,“到时,如果辛婕妤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看在她腹中龙脉的份上,皇上想必也不会太过与她计较。”
七王爷面色先是一喜,转瞬即又黯淡下去,“父皇如此高龄,要做到这一点恐怕不太容易……”
何先生仔细打量七王爷脸色,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道:“所以,卑职才说,此事须王爷助辛婕妤一臂之力。”
七王爷霍然一惊,犀利的眼神霎那间直直望进何先生的眼眸里,“何先生的意思是……”
何先生迎着七王爷的目光淡淡一笑,“卑职之意,王爷已经明了,又何必再问。”
七王爷默然不语。明轩净室里,熏烟袅袅而升。他一边拎着茶盖撇茶沫,一边凝思出神。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瓷器互碰的清脆细响。
见七王爷久久决断不下,何先生上前一步劝道:“王爷,卑职之所以要王爷亲自出马,而不假手他人,就是出于保持皇家血统纯正的顾虑。王爷也是皇族血脉,辛婕妤若是诞下孩子,这孩子虽然不是皇上所出,却也依然是皇室后裔,玷污不了皇家血统。日后王爷一统江山,对于这个孩子,若王爷顾念他是自己骨肉,则给他一块富庶之地作封地,保他一世富贵平安;又或者王爷不喜于他,到时则随便找个由头,打杀了他,这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如何处置,全凭王爷一句话,王爷不必有太多顾虑。我们要的,不过是辛婕妤母凭子贵。”
七王爷缄默良久,忽而咧嘴一笑,“说起来辛婕妤也真是个美人儿。那时若不是为大局着想,本王还真舍不得把她送给父皇……”
何先生嘿嘿陪笑,一时书房里充斥着不怀好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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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是德妃娘娘的生辰,七王爷入宫为德妃娘娘庆生。
德妃娘娘出身湖州,多年来一直循湖州风俗,于生辰当夜到水边放花灯祈愿庆生,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但与往年不同的是,德妃娘娘今年不知怎的,起了心思邀七王爷相陪放灯。七王爷最是孝顺,自然不会违逆母意,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在宫里留了宿。
晚膳时分,皇上过来了。略坐了坐,喝了几杯水酒,算是给德妃娘娘捧了场,之后不顾德妃娘娘的挽留,起驾回了勤心殿。
时值黄昏,母子俩站在玥明宫的主殿前恭送皇上。待得皇上身影消失在宫门处,德妃娘娘直起身子,看着龙辇远去的方向淡淡地说了句:“皇上近来去鹤安楼是越发的少了。”
七王爷直腰甩了甩袖子,道:“这不正好?今夜他若是留宿鹤安楼,儿子倒不好办事了。”
德妃娘娘偏过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该不会跟你父皇一样,也叫那小狐狸精给迷住了吧?”
七王爷面上浮起一丝尴尬之色,握拳在嘴边咳了咳道:“哪能呢?儿子这不是为大局考虑嘛,母妃想到哪里去了?”
“是为大局还是为你一己之私欲,你自己心里清楚。”丢下这一句,德妃娘娘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七王爷立在原地,望着鹤安楼的方向,唇角勾出了一缕含义不明的笑意。
西边的天际,云如火烧,映得整个天空红彤彤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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