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
宫娥已收拾了一地狼藉退了下去。胡公公端来一杯热茶,双手递给了皇上,“陛下,喝杯茶消消气。”
皇上却黯然摆了摆手,只示意胡公公将茶盏放于桌上。
“陶永啊,太子这回是真的留不得了。”静夜里,皇上苍老的声音显得无限悲凉,“朕将密旨隐而不发,原是存了一丝妄想,想给太子多一次机会。若他能改过自新,朕临走前就毁了那道密旨,让他顺顺当当地做下一任国君。可……太子如此逆节伤化,朕……朕实在不能把这江山社稷交到他手中。”
胡公公道:“陛下对太子一片拳拳爱护之意,就是老奴看了也感动不已。奈何,太子冥固不化,终究是辜负了陛下的厚爱。陛下,这世上人力所不及的事太多,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陛下尽到了心也就足够了,是太子福薄,担不起这天命。陛下不必因此而过于自责。”
皇上叹道:“其实这结果朕早已料到,要不朕为何要留下那道密旨?日后待朕魂登极乐,你就把那道密旨拿出来吧。只可惜,为了这样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白白牺牲了苏至谦苏侍郎一家。如今想起来,朕真是悔不该当初!”
门外,包扎好伤口、刚刚返回楼上的樱柠蓦地顿住了脚步。
苏至谦苏侍郎,正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便宜老爹!当初,就是她娘亲心心念念要为父亲翻案,才逼着她上京入宫,一步步陷入到今日这种境地。可是,爹爹不是因为叛国通敌才被满家抄斩的么?怎么又和太子扯上了关系?这里面,莫非另有隐情?樱柠的心砰砰急跳起来。
“当初陛下也是护犊心切,才会为了维护太子而灭了苏大人满门。”屋内,胡公公立在皇上身后,娓娓而谈,“苏大人学识渊博,才高八斗,本是个难得的人才,却奈何为人太过固执。那年科举,陛下命苏大人辅助太子监考,谁知太子竟借监考之名收受贿赂,贩鬻功名。陛下虽然痛心,但仍想着给太子一个悔改的机会,故而将此事悄然压下。不料苏大人却不能体谅陛下的良苦用心,不依不挠地一再递折子,要求严惩太子,还应举士子一个公道,甚至还扬言要将此事上报言官。此事若捅到言官那里去,太子的东宫之位势必不保。为了太子,陛下只能忍痛弃车保帅,给苏大人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用苏家二十余条人命换来太子的安稳。”
皇上长叹一声,“早知这个孽子如此不成器,当初朕又何必为他杀人灭口?徒然耗损了朕的一名良臣!如今嗟悔无及。”
屋内皇上和胡公公二人絮絮而谈,一墙之外的樱柠却差点站立不住。原来,原来,苏家灭门一案的真相,竟是如此!可笑她母亲还一心想她求皇上为苏家平冤昭雪,殊不知,皇上才是这一冤案的幕后指使!
想起她那个一身正气的便宜老爹,想起苏家的二十余口人,再想起她母亲飘零舛驳的一生,想起无故丧命的慧四娘和从未谋面的辛湄,樱柠只觉得抑不住的满腹心酸。在这些站在权力顶峰的权贵眼里,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一颗颗的棋子,人命卑微堪比尘埃,去留皆不值一虑。一时之间,樱柠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她知道,自己至今还能留得命在,是因为自己还有利用价值。于七王爷便不用说了,于皇上,也不过就是自己还能顺得他心意哄得他开心。要是哪天自己再无可用之处,不管是七王爷还是皇上,都会弃她如履。所以,她决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那一地步。
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她稳了稳心神,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来。等到对自己的状态满意后,她才抬腕敲了敲房门,曼声说道:“陛下,妾回来了。”
×××××
夜里闹了一场,次日樱柠便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皇上已经走了,只留下了话,让她好生养伤,这几日就不过来了。
樱柠懒洋洋地起身,用过早膳后方想喊婉儿去换花,却突然想起昨天萧柏之值夜,今日应该休务了,此刻怕已不在宫中,遂作罢。
但樱柠没想到的是,她这一回却是算错了。
按例萧柏之今晨确实该交值回府休憩,但昨夜里却发生了那样的事,樱柠还受了伤,又偏生问都没法问上一句,情况不明,他又如何能安心回府?故而,今早交接的时候,他便找了个藉端与人调了班,只等着午后去找樱柠问个清楚。
可鹤安楼二楼的窗边上,一盆粉白相间的海棠花却盛放了一整天。萧柏之心里便七上八下起来。昨夜出了事,按理樱柠应该第一时间来找他商量才对,怎么却毫无动静?难道是她伤势要比看上去的严重?他一颗心登时悬在了半空,只恨不得天色立刻黑下来,好让他趁着夜色去鹤安楼探看一番。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下来,又盯着沙漏看它一点一点地漫过了子时,萧柏之借着夜色的掩护,轻车熟路地溜进了樱柠的卧室。
熏香幽幽,帷幕低垂。床帏里,佳人酣梦正甜。
萧柏之撩开帷帐,伸手摇了摇她肩膀,“樱柠!樱柠!你醒醒。”
樱柠睁开一双惺忪睡眼,乍一见萧柏之,吓得猛然坐起,“你怎么在这里?”
“嘘!”萧柏之忙伸指按住她嘴唇,“我偷溜过来的。你小声点,不要叫人听见。”
樱柠扫开萧柏之的手,仍是一脸惊奇,“你此刻不该是在萧府里的么?怎么还在宫里?”
“我跟人调班了。”萧柏之言简意赅,一句带过,转而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严不严重?”说着往樱柠左胳膊瞅去,却见月白单衣上血迹点点。萧柏之不由蹙了蹙眉头,“怎么还在出血?”
樱柠也低头瞥了一眼染血的衣袖,满不在乎地说道:“大概是没包扎好吧。伤口有点深,不过也没什么大碍,皮肉伤而已,休养几天就好。”
萧柏之却不放心,扯了扯她的衣袖,道:“把伤口给我看看。”
樱柠伤在上臂处,袖子卷不了那么高,要看势必要脱掉半边衣裳。樱柠又岂是位肯吃亏的主?当下倏忽一下把袖子给抽了回去,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男女授受不亲!”
萧柏之又好笑又好气,索性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思想怎的这么迂腐?”他抬手揉了揉樱柠的脑袋,“在这里呆得太久,被同化了嗯?再下去是不是还得行不摆裙、笑不露齿?哦,对了,还有三从四德……”
樱柠扑哧一下笑了,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了,遂将领口稍稍松开少许,拉下肩头露出臂膀处的伤口给他看。
萧柏之定睛一看,却见那伤处包扎得松松垮垮的,细麻布系得歪歪斜斜,甚至洒了药粉的那一面也已经挪位了。他当即就沉了脸,“谁包的?包成这个样子,伤口怎能愈合?怪不得还出血!”
樱柠耸了耸肩,“还能是谁?那个‘僵尸’呗。叫她做事不情不愿的,好像她才是我主子。要不是我一只手动不了,我还真懒得指使她。”
萧柏之低低骂了一句:“这混蛋!”又推了推樱柠道,“你去把药箱拿来,我给你重新包扎。”
“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樱柠懒得动,推托道。
萧柏之却坚持道:“小伤也是伤,包扎得不好难以愈合,伤口好得慢。”见樱柠不为所动,他想想又加了一句,“你不处理好日后可是会留疤的。”
这最后一句果然起效。樱柠迟疑起来,到底爱漂亮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于是乖乖的下床去取了药箱过来。
月色如银,流水细沙似的铺了一地,映照得整间屋子纱笼雾罩一般。
樱柠斜倚在床屏处,云裳半褪,裸出光洁如玉的一段藕臂,由着萧柏之上药包扎。
萧柏之手里忙着,嘴上也不得闲,问道:“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七王爷为何要行刺你?”
樱柠掩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说道:“他并不是来行刺我,而是……”慵懒着嗓音,她捡了些重点把事情略略跟萧柏之说了一遍。
听完樱柠的讲叙,萧柏之一张俊脸已黑如锅底,磨着牙恨声骂道:“七王爷的脑子里装的都是粪吗?怎么尽想着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顿了一顿,眼底忽而又现出担忧之色,缓了语气道,“樱柠,他这次没能得手,恐怕还会卷土重来。他能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你可要怎么防?”
樱柠却一脸的满不在乎,“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话刚说完就感觉萧柏之停了手上动作,抬眸一望,就见萧柏之正不满地盯着她,“樱柠!我在跟你说正事,你不要这么吊儿郎当的。正经点好不好?七王爷要对你下手,分分钟都有机会!”
樱柠莞尔一笑,柔声哄着他道:“好啦好啦,你不用这么紧张。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小事一桩。我有办法搞掂的啦。”
“什么办法?”萧柏之将信将疑。
樱柠又张嘴打了个呵欠,才不经意地说道:“这两天我找个机会漏点口风给德妃娘娘,让她知道我已有一阵子未并承欢雨露了。七王爷若是敢乱来,就是自寻死路。”
萧柏之闻言一愣,面上浮起了一丝古怪的神色,支支吾吾了片刻,才期期艾艾问道:“皇上……皇上最近真的……没有碰你?他不是还有在鹤安楼留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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