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熊志契才能端详个真实，见他脸圆白胖，生就一副富态的外表，暗自猜度他何以搞成眼下的落泊；年纪也不很老，只在五旬多一点点，自己一个劈面便管他称作“大爷”，也难怪会惹他光火，也怨自个儿目光浅薄，只从他后脑长辫变白的数量便盲目断定他是个耆年老者。自觉嘴误的同时心里也觉愧疚，勉强一笑权算是赔礼，问道：“老伯，你……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那男子道：“做人都没啥滋味了，还活着做什么？活受罪呀？”
熊志契劝道：“有句俗话讲‘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是人，怎会更不珍惜生命？”
那男子翻起怪眼嘟囔道：“偷生，偷生，苟延残存的我可不要。你且说说看，做人有啥趣味？如果说得通，我便全听你的，以绝寻死的念头。”
这话倒卡住了熊志契！他活了一十七个年头，总是多愁善感，甚少有愉悦的时候，笑意很难在他脸上常见。此刻要他分说做人的趣味，他连自己都未尝深切体会过，教他怎么说得出来？隔了半阵，才有话讲：“就算这样，倘若你死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啊，再也无法体会活着的乐趣，岂不是更加亏本？”
那男子道：“没错啊，死了一了百了，什么事也不用烦，什么事也不用想，一死顿解千愁。小伙子，你放手，就让我死！死了当个水鬼，兴许还会更为逍遥。”
熊志契使劲扯牢他的手臂，急切道：“你欲自寻了断，总会有个因头吧，要不你先说说到底是为了何等原由，没准我能帮得上忙。”
那男子苦着脸道：“忙你是帮不上的，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熊志契心中着急，信口扯道：“我听人说呀，人若是衔冤含屈而自尽的，到了地狱里不止要大受刑苦，甚且很难投胎轮回的。”
那男子怔得一怔，徐徐颔首，瞟了他一眼，冷不防地丢句重话问道：“小兄弟，不知你讨了老婆没有？”
闻言，包保能使熊志契面红贯耳老半天，臊声道：“没有。”
那男子喃喃道：“没有是福呀，没有是福呀。”
熊志契灵机一触，问道：“老伯，是不是你老婆短幸亡故了，你很爱她，受不了这一沉痛的打击，终日感到痛不欲生，所以才想自尽殉情？”
那男子脸色立沉，怫然呵道：“呸，呸，谁教你自作聪明地瞎猜？我几时讲过她……她死了？这话如被她听了去，嘿嘿，不扭断你的舌根子才怪。她啊身子骨牛得很，我死了她至少也能多活十年、二十年！”
熊志契受责，也不在意，只是道：“那就说是跟你老婆没关联了？”
那男子又欲发火，却及时压制下了，呼出一口浊气，道：“都叫你别瞎猜了，却偏要这样。谁说过我寻死跟她没有关系的？我告诉你，大大的有关系，我要真是死了，她是难卸其咎的。”
接连两次碰上钉子，熊志契自觉也太丢脸，若不是要劝他打消寻短见的念头，老早就掩面溜人了。其时想着唯有钳紧口舌、不支半声，免得多说多错而激他发怒，且由他自个儿说吧。
那男子苦叹一声，缓缓道：“我和老伴是由媒人撮合结缡的，她年长我七岁，样子嘛普普通通吧，讲句心底话，我挺喜欢她的！即使如此，我俩还是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我嫌她性情爆躁、她厌恶我长气烦人，一旦吵得性起便动起粗……”
闻言，熊志契蓦然一凛，关切而问：“你没打……你们没打伤谁吧？”很显然，他的初衷是想问那男子可曾殴伤他老伴，临时改的口风，却是痕迹太重。
那男子哼声道：“你尽管放开心好了，她老爹是拳师，她拳头亦硬得紧。你可别瞧我肥肥胖胖的以为特凶，实则我胆小如鼠，架是打不来的，每回动粗，都成了肉靶子，被她拿作练拳使。”
熊志契死命绷住了笑。
但听他续道；“成亲三十余年，我也已经计不出挨了她多少老拳，嘿，也没把我打死，瞧我够厉害了吧？六年前，她行事风格来一剧变，每回动嘴争吵，她不再拔拳相向，却来个文的。”
熊志契奇问道：“什么叫来个‘文’的？”
那男子道：“就是每逢生起口角争执，她便划下题目来让我猜。我猜中了她离家，猜不中则我离家，一题一个月、两题两个月，按题数来计算月数。”
熊志契道：“那结果呢？”
那男子愁眉苦脸道：“咳，还有什么结果？这六年里头，我前后居家的日子合计起来还不足两个月，你瞧可怜不可怜？”
熊志契沉吟道：“敢不是你老伴能武得来又极有文才，划下的题目深富难度？”
那男子愤慨道：“她懂个狗屁文才！桃核大的字也识不到一斛，定是有些狗崽子帮她拟题，哼哼，如叫我知晓是哪些人搞的鬼，我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至于她的烂题目到底有多深，我因读书少，人又蒙昧，答辩不出，就不清楚这里头的深浅了。”
斜见熊志契点着头，内心不由蹿火：“我自承读书少、蒙昧难答，你一个劲地点头，不是摆明认同吗？”欲想发作，还是忍住了，接着道：“记得五个月前的一次争吵，她怒气之下连出五题，害得我在外流浪了五个月。四天前终于赶回家，起先她待我也蛮殷勤的，忙着烧菜做饭、斟茶倒水、捶腿捏肩，啊，那种享受确实是太妙了！”
熊志契兀自不发一语地听着。
听得那男子长吁短叹道：“可是那不幸的事又复发生了！在我归家后的第二天，她来对我说，不小心把神台上的琉璃瓶给打碎了。咳呀，那……那可是我娘留下来的，怎能说打碎便打碎的呢？我一说嘴，她一反唇，争吵重燃，她吵不赢怒红了老脸，开出三道题目，使硬要我接答。”
熊志契只是听却不作细想，听他话到这儿，顺口就问道：“那后来呢？”
那男子觑他一下，闪出鄙夷之色，道：“你这话不是白问么？我若答得出来，也不必在这荒山野岭中浪荡。相识的人中比我还粗犷无学，无谓多跟他们提起，我更耻于下问。你说，这种日子要怎么活呀？动不动就开题逼我外出，只好到各亲戚朋友家去串门吃饭，就算他们不计较，我也没脸啊，那我活着哪有趣味？你……你放手，让我死，让我死。”
熊志契焉会松手，忙着道：“你先勿冲动，可不可以把你老婆划下的三道题目亮出来，看我能不能代你分解分解。”
那男子对他全身详细打量过后，懒懒而道：“瞧你也非聪明相，我看便免了吧，你的好意我尽领得了。”
熊志契脸呈一点薄红，讷讷道：“你说说也不妨嘛，如我也答不上缝，你才去死……你要如何且由得你好不？”说到最后，自也好笑。
那男子睁目瞠着他道：“你可要说话算话，不准反悔。”
熊志契点头莞尔道：“是，是，决不食言。”
那男子颔颔道，坐在石上，道：“第一道题是这样的：何雄无雌？何雌无雄？何为不足？何为有余？风从何来？雨从何至？云从何出？雾从何起？何为天地之纲纪？何为阴阳之始终？天地相悬几千万里？”
先前熊志契还担心会遇什么难题，一听是属于道义范畴的，放下了大半心思，毕竟他钻研此门学术经年，颇有心得，自无惧怕。待听明白了题目，老早便有答案入脑上心，轻松答道：“这题简单，你可听清答案了：孤雄无雌，孤雌无雄，冬日不足，夏日有余，风从苍梧，雨从郊市，云从山出，雾从地起，九九还归八十一是天地之纲纪，八九七十二是阴阳之始终，天地相悬有千千万万余里。”
那男子惊讶地直瞪着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一会儿再问道：“那么何为岁成之义？何为月之旺气？”
熊志契心儿更宽，讲话有如流水般道：“这也不难。立春木、立夏火、立秋金、立冬水，各旺七十二天；土于四立之前，各旺一十八日，合之为七十二日，总共三百六十日而成一岁。月之旺气分别为：甲阳木旺于正月，乙阴木旺于二月，戊阳土旺于三、九月，己阴土旺于六、十二月，庚阳金旺于七月，辛阴金旺于八月，壬阳水旺于十月，癸阴水旺于十一月。”
那男子耳闻他侃侃而谈，一副熟得不能再熟的样儿，对他惊佩的神色越见浓烈，道：“嗯，最后是想问问我老伴生日那天，往何处去会逢喜神、贵神、财神？往何处去又会逢吉庆？”遂报及他妻子的出生时辰。
熊志契根据万年历掐指算来，心有定见时说道：“老太太乃甲子日出生，又逢甲子时，要是掐算无误，令长子必是早年夭折！”
那男子一拍大腿，紧握住他的手，落泪饮泣道：“三十三年前他未满四个月便死了，好不悲惨，他……他可是我和老伴俩唯一的儿子啊！”说完，泪水千行，眼泪鼻涕都沾得熊志契的手背一片湿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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