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坟前,看见那村长、商天宝、王素娇、商岩诸辈俱在等他。跟他们告过罪,跳下坑来,按照人格体形,将商天宇的每件骸骨一一接正过来;接过商岩递来的包包绵纸,塞进骨间的余隙,为求稳定体形,再接过石灰撒在骨骸边围。
吉时将近,扶着王素娇跃下坑内。
未时第一束光线射落,王氏即依熊志契早前所教的,咬破右手食指,把血印于先夫骸骨的正额上。
在同一时分,熊志契已执七星令旗在手,玉衡星上的维量珠承接日光,反射在商天宇遗骸上,自额中而下直到两边趾骨。在那一刹,棺材内满溢紫光,王氏在恍惚中看到先夫尸骸长出血肉,面容如生,心神激动,直呼“天宇”!
熊志契悯然悠叹,兜起七星令旗,左手一勾,棺盖自行合实棺身。商岩递上铁钉,却见他不用铁锤等物件,手接过铁钉就直接橛入棺木,杳无音息,简单无复,看在各人眼里,赞叹莫可自己。铁钉一经钉完,宣告重新安葬的活儿终结。
果称玄术无穷妙用,活儿刚刚完竣,随见天上油云密布,顷刻间雨声沙沙,豆粒大的雨点垂滴下来,洒湿地表。
各人早已备有油纸伞,连忙打开遮雨。
熊志契亢声呼道:“大家齐到松树下避雨,莫要搅了这份祥气!”
这雨下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说止即止,毫无磨宕。四下里蒸气蒙蒙,湿淋淋的。
商天宝大喜道:“这是甘霖呀,好兆头,熊……熊少侠,观你神色怎么好像不很满意?”
熊志契愁眉紧锁着道:“我原先的设想,是这雨应该能够下小半个时辰,若真如此,商大娘一家非但病厄尽消,甚且否极泰来,大富大贵。实在惭愧啊,我功力不逮,只让这雨下了……刻半光阴,那就是说,意欲化除病厄不难,若想重振家威倒非现实了。”
王素娇喜极而泪道:“荷蒙少侠开恩,老身以及三个孙儿得以恢复正常的躯体,已经是属恩同再造,安敢另有贪婪的欲求?俗话道得中理:‘莫怨太阳偏,万般皆是命。’富贵贫贱、康泰残疾,该当各守天命,强求不易、强避亦难!”
那村长拍掌大赞道:“大嫂子好不通达事理啊,实在令人起敬!”
一干人走了过来,正眼瞧清坑内除了棺木,全都干巴巴的,不见一分一毫湿润之处,岂不奇哉?难不成是坑内沙土的吸性超强,吸干了所有雨水?
熊志契欢颜晏晏,拍手道:“成了!商大娘,您记在心底。清明节三日后,这里的草儿会在一天之内悉数枯黄败绝,未久则会重新萌芽,正应那句‘枯枝重生’的话。及后三个月内,令幺孙定可开口喊您‘奶奶’,您和另外二孙亦可在一年间相继痊愈如常人,恭喜您了!至于剩余的修坟立碑活儿,便须有劳各位工匠师傅了。”
王素娇对他感恩的心意是不言而喻的,只差没向他跪拜叩头,余人也对他真心赞佩,倒叫他怪难消受大家的称誉言辞,红了半天脸庞。
这时,却听他说道:“我该走了!”
王素娇急道:“怎么可以就这样让你走?你的洪恩大德,老身迄未稍酬一二呢。”
商天宝道:“正是!熊少侠,多亏有你,我等才没冤死了家妻及潘光;更幸有你,商家村始免遭受郄通那狗贼的虐害。你要走是可以,但至少也须住够三年五载。”
旁人也都诚挚劝留,情意切切。
熊志契道:“小子身衔恩师旨命,半分也不敢延迟,若是辱及师命便是不孝,各位都不希望看到吧?布恩莫望报,况且小子施的又非什么厚恩,大家但教心知即成,如再有客气话儿,那便是相辱了小子,感其见谅!”
听他这么说话,诸人对他的好感愈发增厚,但也没再多讲那类崇敬的言语。
最后由商岩陪伴他到江畔,雇下一艘客舱载他渡江,这钱理所当然无用他自掏腰包。站在船头,挥手致意,与商岩珍重道别。
乘船驶至彼岸,舍舟步行,继续往京城挺进。
*****
日暮苍茫那会儿,到达一个叫满福的小村镇。城内人流稀疏,街道倒挺宽敞,且很洁净,相隔不远便植有一棵巨树乔木,枝修叶茂。小村小镇的,一近日沉西山,店铺、摊担大多相继打烊,各自归家,尤其显得冷清。
而与此景象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左拐弯处的街口尽头,围着一大堆的人。人多话杂,无比喧唣。
熊志契素非好事之辈,但当走在这萧萧索索的街巷中,看到近处大是热闹,心头虽恐惹事,双脚却已不听使唤,举步走了过去。
挤进人群堆里看来,大伙儿围在一个粉笔绘就的圆圈外边,近旁的松树干上倚着一杆竹幡,黑面上书有“决艺豪赌”四个红色狂草字,字韵威武,当是出于武者的手笔。幡下有只小木箱,其上放有一只铜盘和一只锡盘;铜盘内摆列着五只黄澄澄的金锭,每二十两一锭,锡盘中则是放有一锭百两银饼。
复观圈内,有二人正在近身缠搏,瞧上数招,便晓得是用摔跤技艺而斗。瞧这形势,九成九是将对手推出圈子便算获胜,幡上不是有写着“决艺豪赌”四个字么?
其中一青年身段高瘦,神情赳赳,身着眉黑衣装,不出二十五年岁。对手则是一名二十余岁的汉子,满身灰白袍服,足足比那青年矮上半个头,圆大的脑袋,眼眯嘴窄,面相古里古怪,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枚铜钱,外圆内方,方框内框着他那眼、鼻、嘴。
斗到分际,那青年右手穿入了左腋上弯扼在那汉子喉间,左手抓实他的右手往后拗去,看其架式,那青年真是大占先着。孰料那汉子仗着体壮使巧,自行后纵,带着那青年前扑难止,身子门户顿时洞开。这一前扑势头已很猛厉,再经那汉子右手搭上其左肩膀一捩,劲力用得十分奇妙,紊乱其浑身力道,控制不来,一个左侧身摔出圈外算是栽了。
那青年伤是没给伤着,不过却是败阵呀,教他这极其看重体面的家伙怎生自处?当即谷红眼眸、胀粗脖子,呼吸粗浊,怒啸一声,转身推开人群,愤然不平地大踏步离去。
人堆中就有人骂道:“忒没风度,输就输呗,却推推撞撞的,真个是他妈的。”
他的一位哥们道:“你可别说,换作是你,恐怕更会迁怨旁人呢。”
先前说话那人一听,可是来火了,驳嘴道:“你……你放什么狗屁?嘴里就是见长不出象牙。”
现听圈内那汉子朝着人群作个四方揖,道:“还有哪位英雄愿意赏脸下场过招?”
熊志契身侧的一位驼子道:“包括昨天的合计在内,这壮汉总共已胜了四十八阵,净得四千八百两银子。仝老哥,他可比你辛辛苦苦营商赚得快多了。”
那仝老哥是位六十岁出头的人了,悄声叹道:“这汉子专靠一身莽勇,人又太贪婪,对做生意的门道丁点儿也不通晓,阵阵连胜,勇是够勇的,可人家都给吓怕了,谁还敢上去挨摔输钱?这门玩艺儿便同赌钱差不多,你大可使诈诳人,不过也得让人家赢回他一次嘛,有来有往,有了盼头,人家才肯送上银两,总不能老是自己占尽上风输尽别人吧?要真这样,人家还理你个屁?”
熊志契听来暗暗点头,觉得这位仝老哥所说的甚为有理,更想那汉子就单纯地以此赚钱为活儿?
那汉子眼看没人下场,乃继续情辞并茂道:“小弟嗜武如命,自幼发愿追求上等武学,一心遍阅种种奇技绝艺,因而身携重金周游各地,摆下不成形的小擂台,决艺赌赛,赌注嘛自然是钱之一物。这绝非小弟市侩贪财,而是有意对赏脸切磋者设个囿子,好逼其念在赌注的份上,不留后手,全力以赴地与小弟较劲,以偿小弟夙来的心愿。”
略一作顿,接着道:“规则很简单,要是谁能把小弟推出圆圈,便算得胜,铜盘里五只金锭总共一百两全归他了。相反,如是小弟侥幸先了一手,那可不好意思,收了一百两银饼,好作小弟转赴四方的路费。”
说到此处,旋听一个雷轰也似的话音道:“讲得对极,俺便是特来缴你金元宝的。”语调倨傲,身形更是如同一座山岳,在场诸人没个够他既高且犷的。
那汉子见着有人前来赌决,自是宽欣,一笑下来更加显得他面容的古怪,听他有礼说道:“尚不敢请教这位仁兄的尊姓名号。”
那人没好气地道:“哪有这么罗里罗嗦的?比就比呗,为何多问俺的尊姓名号?喂,你比是不比,如果不比的话就是你认栽了,你这五只金元宝可全归俺的了。”
熊志契暗道:“原来是一介莽汉!”
那汉子陪笑道:“当然要比了啦,赌决规则你明解了吧?”
那莽汉粗声粗气道:“哪门鸟规则,俺啥都不理,只需打倒你取得金元宝便成。”蒲扇大手掏出一锭百两纹银,抛入锡盘,束束腰带,一跨步进入了圈内,道:“动手了吗?”
他性躁如虎,一句话道完,哪容那汉子加以废话,破钹一喝,疾冲至前,右手攥敌胸领,左手扣其腰带,将其整个人高擎而起,满有西楚霸王拔山举鼎的神力。
围观人众目睹此情,有的惊惧、有的喝赞,更有的叫呼着:“把他掼出圈去!”这个“他”准定是指那汉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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