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日,即康熙和熊志契认识的第二天上,建宁公主谨奉皇祖母懿谕,北赴喀尔喀蒙古巴林部郡王色布腾府上,主旨乃是陪伴体弱多病的姑母。
其姑母名唤阿图,封号固伦淑慧长公主,乃太皇太后的次女。十二岁时远嫁喀尔喀蒙古额驸恩格德里之子索尔哈,不久索尔哈亡故,遂改嫁予色布腾。两年后,色布腾晋封为郡王,不到二十个年头,色布腾又是薨逝阳间。阿图时当中年之岁,不但要忍受丧夫的苦痛,另要遭外人诽议自己命硬克夫,在这双重压力的折磨下,心灵饱受哀创,又怎能不羸弱患病呢?
太皇太后生有三女一子,盖因次女阿图经历最为坎坷,因此特别疼惜这个女儿,时常为她的处境和归宿惦念不已。建宁通悉皇祖母的心意,为行孝心,特向皇祖母主动请缨前赴姑母处侍候,获得允准,乃带领小日和一众随从上路了。这一去便是一年半载,迄今方回。
在弘德殿内时,做梦也没想到熊志契也会来到宫中,分外心欢,跟康熙谈话出来后,马上派那中年太监召请熊志契来建宁宫一晤。她女儿家的心事,难测难猜,简简单单地与熊志契见个面就得了,偏偏要重着男装,害得熊志契鲁莽地认定她是擅闯公主闺室犯下严罪,白白虚惊了一场。
现下熊志契呆头呆脑地站着,心底自怨自责连篇:“我就是这么的胡涂,招子不亮,该死,该死呀!像她此般人才,扮成男子,世上又岂有这等美男子?啊,我怎么便将二师兄给漏忘了?论比俊朗,他应该就不差于公主。”
偷偷斜睨她一过,再想道:“说起来,也是我自己太粗心了。想当时我背着她那会儿,就觉得她的身体极尽轻盈;藏于树上正面抱着她时,就有觉察到她胸口的异状;替她揉脚时,也留意到她的脚腕纤细可爱;适才在此执上她手儿时,同样感觉她手儿娇柔滑腻,而且还时不时闻到一阵阵泌人心脾的异香,所有这些此刻都清清楚楚的,在当时为何便犯浑噩呢?不,在树上那时,我是因为心神错乱,可能早便在恍惚间察出了异样,是我自己亦理不了真罢了。咳,该死,真正该死!”
转念想到梁祝的故事,梁、祝二人同窗共读了三载,梁山伯不是一直都发觉不出祝英台乃女儿身么?后来亏得祝英台自己相告,他才幡然顿悟的。以他那么有文才的读书人,尚且这样目力不济,自己不是更该值得原宥吗?此节想通了,自感羞愧之意锐减。
当他神思外驰的时候,建宁已经轻手轻脚地走到杜鹃花绣屏后面,换上公主旗服,仪态万端地走了出来。
熊志契明眼蓦睹,倏觉胸口一阵堵气,喉干刺痛。待得稍稍缓过气来,满脸发烫,只感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险险是要中晕倒下了。
他的反应若斯强烈出格,是因见到这一刻着上旗装的建宁:头圆额平,骨细肤润,唇艳齿皓,眉长眼绮,手指修长,掌肉厚软,筋细像缕,笑容明媚,身材匀称,高雅无以比伦!真个是:蕊宫仙姬临凡尘,月殿嫦娥降尘世。
要说这熊志契,算来算去所认识的女子不超过十个,内头亦不乏负有桃羞杏让芳姿的美娇娃,如武志彦、颜志悫、飞虹、洪洁瑜、沐瑞凤等即是。然则一拿她们与建宁对照起来,建宁几可说就是明月,余者全成了星星,众星拱月,惟月作尊,哪不教熊志契魂为之夺、魄为之摄?
熊志契心旌颠震,浪峰肆逞,也不知是从哪儿偷借来的胆量,两眼尽睁着紧盯建宁那张洛水神妃般的脸蛋看。他原就常常自觉卑怯,睹着她如斯冶艳莫能勾绘的仙颜,愈感黯然褪色,一不留神,脚后根下意识地往后一挪,不小心碰倒了身畔绣着两只黄莺戏乐的屏风。
平素他的反应何等迅速,每每行动如风,其时欲想伸臂去抓那屏风,手臂却是好像涂了石膏,发硬了动不了。惊讶未定,屏风业已倒跌在地砖上。
听他唉哟一声叫,忙着毛手毛脚地扶起屏风,重新置正,还假充内行地转着屏风前后左右检视一过,才硬壮着嗓音道:“还好,还好,这副屏风坚固得紧,倒无损坏了半分。”
斗听身后的小日咯的笑了一声,愈使熊志契面红过耳,情感窘迫。
建宁亦觉他的举动十分逗人,抿着艳情无限的小嘴儿浅笑了几下,问他道:“熊……熊兄,你觉得我这身穿戴还能入人眼么?”
熊志契不断点着头道:“当然能了,你可不知有多好看哩!”
建宁冁然一笑道:“谢谢你啊!”喜笑之外,如粉雪白的双颊竟现酡红一色。
这时阵,御膳监承值太监抬了一只钢柜进来,还有其他一应备用诸物。启开柜盖,立见冷烟冽丝纷纷上飘,当是柜内放有冰块的缘故。取出四个哈密瓜,切开再去皮,留取肉瓤儿,切成小块状,用长箸轻巧地夹放入大盘里头,整整摆满了四盘。一切添补了当,太监们向长公主告了一礼,扛着钢柜出去了。
望着桌上四盘哈密瓜肉,肉腴色雅,鲜汁丰润,烟丝缕缕,诱人至深!碰上目下的三伏天时,热浪逼人,如能吃上这等冰镇佳物,那种滋味何言其爽!纵像熊志契这般素非饕餮贪嘴的人,同样是看得两眼焕彩,津液点点,滴滴咽肚。
建宁在主位上先坐下,再向熊志契招手道:“熊兄,你快请坐,这些哈密瓜也挺美味合心的,你来尝尝味儿。”
熊志契一步正欲踏出,却又止住,细声道:“公主在上,奴才……我……我又焉敢同桌而食,不太失敬了吗?”
建宁公主嫣然一笑,吐出黄莺呖呖的线音道:“我都不当你是外人,你又干嘛非拿自己当外人呢?这么穰穰的哈密瓜肉,我独个儿吃又有什么滋味?我清楚的,你真正的芥蒂并非不敢和我同桌而食,而是不乐意陪我同食才是真的,对不对啊?”
熊志契急急声道:“哪里,哪里,是公主你言重了,奴……我绝对没起过这个想法,绝对没起这个想法。”
建宁那双濡润直欲滴水的秀眸含笑噙悦地瞧了瞧他,绮嘴一努,道:“还说没有呢,你是在骗人。”
仅此一句似是埋怨又似“自诉”的话,差点就能将世间男子的魂儿勾走了,只听熊志契搔着头尴尬道:“我是不懂骗人的!”
建宁欢笑道:“这样最好,那我就再诚心诚意地邀你上坐,到底你是应不应承呢?”喜容晏晏,外露的细齿齐而洁亮。
熊志契是很想松口答应,可恼的就是鼓不起勇气,难决地道:“这……我……”
小日旁观至此,绷不住插话道:“你这人真够酸溜溜的,毫无男子汉应有的大气慨。公主殿下乃是金口玉嘴,讲的话便是金言玉语,既已向你相邀,你却敢一再抗命?就私而论,公主是真心当你作朋友的,一片盛情邀请,这一心意你也要拂却了去,太也不够朋友间知心之义了。”
这几句话可说是直接点中要节,使得熊志契也自感自己过于迂腐俗气,乃躬身一礼道:“既承公主拳拳赐邀诚意,在下却之不恭了。”乃于建宁右边坐好。
建宁感念小日劝得动“顽石”,居功甚伟,对她道:“你也坐下陪着一块尝尝鲜吧。”
小日笑开欢颜道:“谢公主厚赐!”她本是馋嘴的姑娘,早便对这些美味且能解渴的哈密瓜垂涎竿尺,谢恩甫毕,似一阵风般坐入建宁左侧的椅中,手动如飞,竟快过熊志契夹送瓜肉入口,啖得津津回味。
熊志契看着她如此猴急嗜食,险些失笑出来,慌着提箸夹了块瓜肉放入嘴内。用牙一咬之下,但觉津汁横溅,凉溲溲的,吞入腹中,自食管一直凉到肚腹,兼带着浑身也觉大是清爽凉快,棒极了!
三人各自下筷,好生惬意舒心。
熊志契吃了几块,忽向建宁公主瞅去,见她吃得并不比自己慢,难能可贵的是她始终都保持着仪态端丽,玉齿沾润、樱唇湿红,描绘不尽其美。一阵为之神迷,手儿一抖,夹着的一块瓜肉掉于桌上。
这种场面,熊志契起心有愧,老早俯低着头脸,哪敢同建宁、小日对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小日并无对他出言欢谑以作取乐,默无一语,敢情是建宁待人体贴,及时递眼色制止了小日开口。
只听建宁道:“熊兄,你为何停箸不吃呀?是不是不合味儿?”
熊志契讪讪笑道:“这就吃,这就吃。”
正食间,建宁讲了些蒙古上骄阳炎炎、冷月阴阴、原野广漠、黄沙莽莽、山丘随处、毡帐森结、牛羊遍野等景观。在她半请半磨的情况下,熊志契穷尽心舌地讲了别来情由,对于那些不便直诉的则稍略不题。
建宁笑吟吟地听着,听得是那么入神,那种神态有多迷人便有多迷人。小日呢,正好趁机多扒些瓜肉入口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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