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厌恶以出生定贵贱，然无可奈何，当他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时，他倒愈加无法超脱。他的出生算不得高贵，纵使是皇子，也是尝过卑贱的滋味的。
先帝在时，宫里的皇子帝姬虽算不得多，林林总总也有十数位。便是正宫皇后膝下就养了两位嫡子一位公主。他的母妃出身低贱，颜色也非拔尖，并不怎么得圣心，位份自是所有养了皇嗣的妃嫔中最低的。子以母贵，那时候他在皇子中便是最卑微的。吃穿用度无论哪样皆是不能与旁人相比，平日没少受些闲气。虽是皇子若论出身，甚至远远不及寻常勋贵宗亲家的嫡子那般光鲜。
许是那时伊始，他便厌恶透了这世间的尊卑礼法，嫡庶之别。六王之乱，皇子、帝姬死得死，贬得贬，皇室元气大伤，他被扶上龙椅，做了皇帝。而他并不愿亲近朝中勋贵，反对那些出身布衣的官员优渥有加。说起来自是因为布衣草民比那些利益交织得盘根错节的勋贵更易拉拢和掌控，若是深究，其实也未尝不是他骨子里厌恶透了世俗尊卑所致，或者说他厌恶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贵族，尤其是那个道貌岸然的杜忠巡，及杜氏满门。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被杜忠巡硬塞进宫的女人，这一刻，他忽然怎么也厌恶不起来。
且不谈这个婢女的礼数，他知道这个婢女唤作清风，他的少年将军程铁与她颇有些眼缘。看到清风毫不拘谨的睡姿，他对杜芷蘅升起了一种可谓之为敬佩的情愫。这个女子的高贵自不必说。一个贵女偶尔心血来潮善待下人倒不稀奇，可一个真正身份卑微的婢女能如此坦然的与主子同床而眠，足可见这个主子确实从未将尊卑二字放在眼里。
说起来自她为救碧云而愿出宫与杜相周旋江南盐运使之事时，他便已有所觉。
人之蝼蚁，她之挚友。
她是真真正正的抛开了尊卑之见的。
他做不到的，她早已做到了。
车非轩紧紧盯着杜芷蘅看了许久，不觉间，心便柔软了几分。浅浅一叹，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仿佛永远也读不完的一本书，离她越近，便越发读不懂她。如此的引人深陷，却又让人甘之如饴。
如果，她不是杜忠巡之女，如果……只是，这世上又如何会有那许多虚无的“如果”。
幽幽一叹，车非轩转身出了寝殿。
门外的海德生忙迎上道：“皇上，这晚膳……”
车非轩略一仰首，瞥了眼远处的火烧云，旋即又收回视线道：“朕去看看初音，晚膳便到玉锦宫与贤妃同用吧。”
海德生闻言，忙打发了自己徒弟去玉锦宫通传。
车非轩见了，淡淡一笑，这奴才办事着实让人省心，自己往来韶华宫海德生可是贴心的从不遣人知会的。记不得是何时有了这样的习惯，原是不妥，如今想来却是极称他的心。
夜，深重起来。
神仙居一处别致的阁楼内歌舞正酣，可这一切与醉卧美人膝的元无邪已无关了。
兰璃低头痴痴地看着倒在自己膝上的男人，曾经试图抚平他纠结了一夜的眉，可是探了几次手，始终无法落在他的俊颜上。这是她认识元无邪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他，这个男人有一张很容易让女人倾心的脸，也有一种肆意、颓败却妖冶的吸引力。
他行事不拘，浪荡放任，恣意游走于脂粉间，可他的身上却从来不沾脂粉味。他看起来对院子里的姐妹们都好，其实，对谁也不亲近。就连调笑都是带着淡淡的冷漠和距离的，或许这便是贵人们通有的毛病吧，看着可亲，却又高不可攀。他们的宠爱永远是镜中花水中月，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兰璃再一次收回了伸出的手，“六王之乱”前，自己或许还有资格伴在这个男人身边，可如今，他是弃文从商的榜眼，是权相的养子，而自己不过是飘零无依的烟花女子，所谓花魁也不过在这胭脂世界多卖几分颜色罢了。
不配，早已不配。
不知何时，天下起了雨，起先并不大，渐渐歌舞皆歇，人走楼空的寂静中，雨似乎也就大了起来。只这雨却不懂人的心境，噼里啪啦砸得甚是欢快。兰璃的姿态始终不曾变过，想起姐妹们离开时那暧昧的眼神，她娇羞的低了头，可心里却越发澄明，这一夜仍然会如同往昔的每一夜，她陪在他身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元无邪骤然睁开眼的时候，兰璃的双腿已麻木失了知觉。他踉跄起身甩了甩头道：“下雨了？”
兰璃轻揉着双腿笑道：“爷，可是觉着凉了？”
元无邪忽然冷声道：“凉了正好。”
兰璃便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不声不响的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雨帘发呆。
过了许久，元无邪倚在窗边的身子动了动，回头问道：“你现在可还怨吗？”
兰璃有些不着头绪的盯着元无邪，茫然道：“爷这话是……”
元无邪听着雨声缓缓道：“昔日的兰贵妃不过是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她获罪累得你家跟着受罪，父兄身首异处，母亲姐妹没入奴籍，你原本是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却入了烟花之所，难道就不怨么？”
听到此处，兰璃的脸色变了几变，在昏黄的灯火下依然能瞧出面上的苍白，元无邪见了，轻轻一笑，“你还是怨的吧。”
兰璃竭力平复了心情，徐徐说道：“要说不怨确是假的，可要说怨，又能怨谁呢。姑姑原本并未想与我家牵扯上，可她得势之时，势大如天，我的父兄便迷了眼，千方百计的要攀上这门亲戚。说起来，那时姑姑待我家也是极好，短短几年内父亲从从四品迁升正三品，全是姑姑的提携。既是承了那样的恩，受后来的果也是无话可说的。”
元无邪良久的盯着兰璃，最后叹道：“能说出你这番话的女子，这世上又还能有几个？”招了招手，兰璃款步走过去，他长手一拉，便将她带进了怀里。
温热的气息吹在兰璃的颈畔，兰璃越发娇羞的低垂了头，元无邪却只是这样静静的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松开手道：“你去歇了吧。”
“爷……”心底不免有几分失望，口中却是欲语还羞。
元无邪执起她的手道：“爷今夜留在这里，你且去吧，明儿个我自会跟陆妈妈说，不让你再见客了。”
兰璃一听，心中大喜，忙得便要跪下叩谢。得了元五爷这等承诺便如同得了尚方宝剑，神仙居虽不是元五爷所有，可他的话，哪个院子里的执事都是要听的。院子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元五爷要过的女人，即便退了花魁的光环，也是不会再容其他客人沾身的，往后的出路多半是得以嫁人从良。
兰璃有些喜不自胜，原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见元无邪已挪开了视线，也只得福了一礼安静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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