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就是个胆小鬼。我和我的母亲一起鄙视他。这令我的家庭充满了阴盛阳衰的味道。我的母亲是一位小学老师,她曾经带一个年级的语文课,兼另外一个年级的绘画课,繁重的课程令她回到家里就肝火旺盛。她很瘦,因此我学医以后一直怀疑她有气血两虚的妇女常见病,我曾经试图说服她去查一个激素水平,看看更年期到底是不是已经来了,我还企图让她熬中药喝,以减少她体内的肝火,让她至少看上去不那么斗志昂扬。
自从我上大学以后,最常听她说的一句话,就是热。冬天也热,夏天也热。我真受不了她在冬天也不许开空调,说开了就要热死人。我只好在寒冷的冬天被冻死。这真是没有办法,我确认她不是矫情,她就是热。
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自然就是一种烦躁的表现。我知道她烦我,也烦我爸。但是她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怎么烦,也忍着不提离婚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情人,据说和那个人还有过孩子。但是我假装不知道,我父亲知不知道,我不敢问,也懒得问。
我父亲是个工人,年轻的时候,工人在社会上广受欢迎的时候,他不失时机地娶了我妈。从此沾沾自喜地生活在自己的梦里。我知道我的所有尖酸世故,小市民都源于我的小市民的父母。因为我的基因里没有高贵的血统,于是我心甘情愿地,让自己随波逐流。
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一点你从他走路小心翼翼怕踩着蚂蚁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所以他虽然是厂子里技术最好的八级钳工,却从来没有被提拔过。我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听见我妈对他说年终了,别人都在往厂长家送礼,我们也去买两条烟两瓶酒,就那么多钱,也不会吃了你,就去拜拜神,以后说不定什么好处就落到你头上了呢?而每一次我爸都是一句,谁爱送谁去,这可是行贿。我妈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又没求别人办事,行什么贿?不求别人办事,干嘛要送礼?
厂里分房子,按条件我爸够格,不过他不去跑,发榜看见没自己的名字,也不去闹,了不得买二两酒在家里喝闷酒。所以我们家一直住的是我妈单位的宿舍,这样我爸实际上就是家属。家属的地位可不怎么好,我家户口上户主的名字就名正言顺的是我妈。
说我爸胆小,有最经典的事例就是我家里有个阁楼,我妈为了节省空间,将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放在阁楼上,每到要上去取的时候,我爸就开始头晕,因此他坚决反对将东西放在阁楼上。后来我明白或许他有严重的恐高症,哪怕只是阁楼的高度也会让他头晕眼花。于是上阁楼的任务每每由我妈来完成,当然她一边爬一边会骂骂咧咧地抱怨找错了男人。而这个唯唯诺诺的男人不仅不还嘴,还会去屋里找一根扎实的绳子,一头系在我妈的腰上,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确保即使我妈摔下来他还是可以将她抱住。
但是他的良苦用心从来都得不到我们的理解。我站在阁楼下面冷眼旁观这滑稽的一幕,在心里将父亲的形象用搅拌机搅的稀烂。
说我爸是胆小鬼可能有一点不公平,他处处让着我妈,兴许也是因为他朴实的爱情。这个我可理解不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遭遇到我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我都是随心所欲,随遇而安。有人靠过来,我就靠上去。反正我不以为爱情是一种精神,它最多是一种物质。互相拥有罢了。
从我逃跑的这一件事情来看,我有些怀疑我骨子里还是有我父亲胆小鬼的血液,只不过我平时将他们隐藏地很好。但是只不过两周以后,我发现我错了,我决定原谅自己,我的失态是有缘由的,而且这个原因足以使任何人原谅我,但是我却不能说出来。
因为我怀孕了。
我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正式同居的男友,但是我怀孕了。我从网上查到的资料说,因为腹中的刚刚成型的婴儿有天然的保护自己的本能,因此拒绝一切丑恶的邪恶的东西,也拒绝吃下有不好味道的东西,因此就有了早孕反应。
我那天的惊天动地的呕吐,我终于找到了它突然爆发的理由。
实际上我现在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不能闻一切带油的东西的味道。手术室里的烤肉味对我来说成了天大的折磨。
我不能不停下来思考,我怎么办?这个孩子怎么办?我知道我思考不出结果,我很多方面都很优柔寡断。不过我不想和周国辉商量这件事,因为我已经知道和他商量的结果,那一定是结婚吧,亲爱的,我们可以租房子。
我当然知道我们可以租房子,但是我一想到我大着肚子的狼狈样,而且还住着别人的房子,还有我会在一年以内没精打采地快速变丑,不要因为我不是天生丽质,就以为我对于丑不丑无所谓。
最主要的,我不爱肚子里的孩子,这真是太糟糕了。我真是个冷漠的人,我现在就开始觉得他严重妨碍了我的生活状态,虽然我目前的状态未必就那么美好。
我趁着下夜班的休息日去了B市的另外一家医院,我买了一本病例,写了个化名朱婷,我知道自己有些自欺欺人,朱婷和朱诗婷有什么两样?当然有,现在是朱婷替朱诗婷承受一切痛苦,这样我不仅没有内疚感,也没有羞耻感,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婷的错,与我无关。
我见了妇产科医生,我说我要流产。医生并没有传说中的轻薄鄙视,也没有纠缠我已婚和未婚的问题,这令我非常放松。不过像我这样单身前来流产的女子,甚至于都没有经手人作陪的,总归会让人感到可怜。我不喜欢被人可怜,我主动挑起话头,说我老公出国了,而且移情别恋,所以我不准备要这个孩子。医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知道她相信我编的故事,这种故事日日在这个城市上演,根本都不新鲜。只不过有人坐在你面前对你如是说,你还是会有一瞬间的震撼。
要的只不过是这个效果。我说我选择药流,看上去像个老手,其实天地良心,我是第一次,只不过来之前我在网上查看了很多资料。我没有在妇产科实习过,轮转的时候,我正好在准备考研,但是我听说刮宫是个残忍而痛苦的过程。而且做手术要有家属签字,我没有家属,也怕疼,所以我认为药物流产应该是最合适的。
那个40多岁的女医生又抬头看我一眼,我知道医生都不喜欢病人的自说自话,我的老师有时候会问病人,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现在的资讯发达,病人都可以在网络上查到丰富的信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有知识。我想我那个时候大概就是那样自信地看着医生的。
医生在病历上写病人要求如何如何,我后来知道这是医生为了撇清责任常用的技俩,而且我发现这是非用不可的,所以我很快就学会了这一套。医生按常规要求我去化验尿,那是当然HCG阳性,这一点我不会失误,然后医生好心地问我,你想听听孩子的胎心吗?我狠着心说,这么小听不到的。医生说或许可以试试。我知道她没准用这种手腕挽救过一些无辜的生命。但是我是医生,而且我已经决定好了,我说不用了。
于是我带了三粒药丸回家。回来的公共汽车上我吐的一塌糊涂,我一直怀疑孩子在我肚子里一定是有了感应,他(她)躺在那个黑暗的地方哇哇乱哭,让我倍感焦虑和无助的痛苦。
回到宿舍,我祈愿同宿舍的女生今天都不回来。事实上住在这间宿舍的,除了我是常住人口以外,另外的3名学生都很少在这里住。所以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舒畅。我以前抱怨的冷清什么的一下子烟消云散。
晚饭的时候,周国辉过来了,他现在实验很顺利,据说很快就可以写文章,这样他的毕业和留校都有了保障。从这一点来说我应该感到很高兴才是,不过我只是佯装地笑了笑,因为我的胃极度地不适,像有什么东西顶着我的里面,从胃一直到心脏,胀的满满当当的,透不过气来。
我没有想到早孕反应是如此难受的事情。周国辉兴奋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就开始头晕晕乎乎的。后来他大概是看见屋里其他的女生不会回来了,就有些兴奋地靠上来,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放在以前我也许会迎合他,或者至少说,去,将门反锁好。我可不想被人撞见。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心照不宣地知道我同意了。不过今天,我可没有什么情绪,刚刚吐空的胃空荡荡的,返着酸酸的呃逆。
我懒懒地靠在被子上,说,我昨天夜班,今天太累了。他有些讪讪的,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而且我看见他那个地方已经蓬起来了,放在过去我也许会勉强自己一回。不过今天,实在不行。
他坐了一下,说,那么我们出去吃晚饭?自从他开始读书,我开始工作以后,我们俩的收入就倒了个个。以前他工作资助我读书,我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反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就有那么一点不舒服。我告诫自己,做人不能太这样,但是我忍不住这样。
我让周国辉自己去食堂吃饭,顺便给我带一个盒饭回来。他很快就回来了,提着两盒盒饭。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先吃,因为我知道他今天难得有空,也难得见我没有去医院泡着,所以想多和我呆一会儿。说真的,我有一点儿小小的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比他对我更好呢?我用厚厚的壳糊住自己,不外乎是不想让自己的肉身暴露在水火之中,我象男人一样地奋勇,也不过是为了一份证明。但是这份证明到底是什么呢?我觉得迷惑极了,读博士以前,我以为它是博士证书,博士毕业以后,我以为它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工作证。当我这些都得到以后,我以为它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全部。
也许,我是该有个家了。这个想法让我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柔软,说实话,我不太习惯自己这样。以至于我几乎冲动到要告诉周国辉,我现在怀了你的孩子。这些带来的后果我不敢想象。我相信他会逼迫我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能指望我的父母会帮我带孩子,也不能指望他的。最主要的是,我真的没有准备好做妈妈。
可能很多人都是这样,没有准备好就一边学习一边正式地上了母亲这个神圣的岗位。这个,以我母亲为例,她虽然很能干,但是她从来没有温柔地对待过我。我记得她委派她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到幼儿园来接我,因为她忙于工作,抽不出时间。而平时她对学生的态度也是可想而知的严厉,几个高高大大的姐姐大大咧咧地跑到幼儿园,高声地叫喊:谁是朱诗婷?
我怯生生地从罗卜头的小脑袋丛中冒出头来。我知道是因为我妈又不会来了。天知道我有多么羡慕别的小朋友,每天有爸爸妈妈来接送。然后我被她们几个像玩具一样地提着,说,小家伙,你妈妈让我们来接你。
我耷拉着脑袋跟着她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其实每次都没有意外,她们咋咋呼呼地将我带到没人的地方就开始掐我。一边掐一边说,谁叫你是曾老师的女儿?因为你是曾老师的女儿,我们才掐你。不许告状,告状了下次掐的还疼。
我根本没有可能告状,因为我的母亲通常在我睡着以后才回家。而我根本不好意思和我爸爸说这些事情,估计我说了,他也会认为我在撒谎。在我父亲眼里,我和我母亲一样精灵鬼怪,摸不着头脑。
其实我长大以后还是有机会碰到以前掐过我的女生,但是我别了别头就走过去了。我不想被她们认出来,也没有分个胜负的想法。我之所以如此能够理解她的学生的过分行为,是因为后来我也在我妈妈的班上做过学生。那个时候,我估计是她病情更加严重的时期,她严重的失眠加上变态的工作狂。每天早上很早就来到教室,然后就开始等待上课的时间,迟到的同学总是令她有血脉喷张的兴奋,因为她可以提着教鞭让这些孩子站在门外不许进教室。还有,她让考试最后几名的学生举着自己的不及格的考卷站在高高的板凳上给大家亮相;她对衣服不整洁的女生嗤之以鼻地歧视;她用婉转的语言巧妙地咒骂大家没有听懂她讲课的内容;她在每一个晚自习的黑暗里突然出现为了抓住个别作小动作的“坏”学生。
后来因为校长干涉,说这是变相体罚,学校不允许,她回家就表现出万分的沮丧,反反复复地说,我不是为了学生好么?为什么大家都不理解我。我的父亲被她吵得头疼,后来我估计正是这段时间父亲与她开始了分居。
后来我的事业的成功,我的母亲一直窃以为是她的严厉的功劳。我连反驳她的力气都没有,她一辈子对自己,对家人,对学生都是严厉到近乎苛刻。当然我不知道这些是否与她的疾病有关。如果是的话,我感到很抱歉,其实我们也没有怎么真正地关心过她。
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几个极为出色的学生,她以为他们会感谢她,因为她的苛刻,他们才得以有今天,但是事与愿违,他们不仅从来没有来看过她,甚至我听说他们和其他的我母亲认为的坏学生一样,对我母亲持鄙视态度。我不敢将真相告诉她,因为这将造成她心中的雷锋塔的倒掉。她现在已经退休了,再也没有以前的旺盛精力和刻薄言辞,温和了许多。再说了,学生可以不讲师生情谊,但是母女却是无法分开。
只是她留给我的阴影是,从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固执地认为,如果不爱自己的孩子,就没有资格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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