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桶匠夫妇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器重唐高才,将其收为义子,自己不吃不穿,也不让他饿着冻着,苦口婆心授其技艺,一心指望他支撑门庭。
赵家桶匠为人忠厚,乡亲邻里,和睦友善,唐高才如魚入水,若鸟归林,十分开心。
赵家桶匠家境并不宽裕,但因为有门精湛的圆木技艺,生活还算过得去。唐高才进入赵家没多久,人就变了个模样。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饭吃饱了,脸上、身上都有肉,以前那黄皮寡瘦、没精打采的瘪三相,很快被机警灵活、神采奕奕所取代。加上马靠鞍装,人靠衣装,义母专门为他缝制了士林布新衣,穿在身上,个子一下子好像高了许多。
镇上开办了农民夜校,乡村小学的教员义务教农民学文化。赵家桶匠特意为他报了名。
一到晚上,唐高才就按时去学习,不仅学会了认字和写字,还学会了唱歌,也学到了一些时事政治和政策道理。
白天就跟义父学干桶匠活。
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赵家桶匠就是夫夷江畔的“箍桶匠”状元。
“箍桶匠”属木工行业。通常,木工又分大木、小木,大木造房子,小木做生活设施。而根据所造生活设施的差别,小木又分为方木和圆木。方木做桌椅板凳,圆木做桶盆勺盖,俗称“箍桶匠”。
赵家是圆木世家,祖宗的祖宗的祖宗都是圆木技工,其精湛技艺都是世代相传。
据说,圆木技工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圆”字——团团圆圆、圆圆泛泛,不仅手工打造的生活设施是圆的,这种手工艺人的心更应该是圆的,即追求圆满、向往和谐。所以又有“心不圆做不了圆木,性不善当不了箍桶匠”之说。这与所有艺术门类都强调“未学艺,先做人”是一致的,人格修养是至为重要的大事。
赵家桶匠什么圆木都做,而且都做得特别好。诸如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谷桶、米桶、水桶、尿桶、粪桶、饭桶、菜桶、饭甑、尿盆、脚盆、脸盆、洗碗盆、猪潲盆、锅盖、果盒等等,从生产生活用品,到姑娘嫁奁,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应有尽有。尤其是嫁奁,包括姑娘洗漱、梳妆的全套用具,精心打造好后再用红漆漆了,红红火火,既漂亮吉祥,又经久耐用,更为出嫁姑娘所必备,不论家境贫富,都是一律由娘家打造好,出嫁那天由送嫁的队伍抬了,一路呜呜哇哇、吹吹打打送往新郎家。
唐高才初学圆木技艺时,兴趣非常之高。
看着那古里古怪的“十八般兵器”,如斧子、锤子、凿子、刨子、锯子、钻子、变桶刀、内圆刨、外圆刨、墨斗、鲁班尺、圆规等等,他很好奇。心想,原来就是这些个鬼把戏,能将一根根普通的木头,打造成形形色色的圆型器具!
但学的时间一长,就腻味了。
学徒期限长达3年,背不完的行规律条,备不完的圆木材料,简直枯燥透了。一件看似普通平常的圆木家具,如木桶,从选料、备料、下料,到最后制作成型,不知要费好多道工艺、好多细致入微的手脚工夫!
木箍桶样子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工艺非常复杂。首先要选取上好的杉木,为了防虫防蛀,木料需暴晒一段时间,直到干透为止,然后才能开始下料子、刨料子、起槽子、上底子、打箍子、刷桐油……每一道工序都要用到不同的工具,“十八般兵器”几乎样样用遍,最后才能做成一只木箍桶!
刚开始时,唐高才对义父加师傅的话是奉若神明的。义父要他晒木材,他就清早将木材搬到屋外禾坪,徬晚再将木材搬回屋里。要他下料,就按规定的尺寸将木材锯断。要他劈粗胚,就抡起斧子劈粗胚。
时间一长,就觉得义父老要自己干粗活,真正的技术奥秘又不传授。加上在夜校学了一些农民翻身当家做主人的道理,心里也想着自己要真正翻身当家做主人才好。但义父家庭成份是贫农,是响噹噹的依靠对象,农民干活才有饭吃,不干活天上不会掉白米饭,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必须跟义父学手艺。
只是这圆木技艺也太难学了。时间大约过去了一年,他仍然是晒木材、下料、劈粗胚。有时义父受别人邀请到乡下去做上门工,他就得挑工具箱。到了请他们干活的人家,别人对义父奉为上宾,师傅长师傅短地叫个不停,吃饭坐上席,还不停地荐菜,对他却是叫“徒弟伢子”。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当上师傅,也能独挡一面、出人头地,他只好忍气吞声,老实学艺。
唐高才也算得上是个古灵精怪十分机巧的人。他不肯说出他来自何方、家住何处,是有他的道理的。他并非没有家乡、没有父母,而是要把那个秘密永远埋藏心底,决不让别人知道。
他的家乡在与湖南西部毗邻的一个省份,出生在一个三省交界的小山村,虽然世代都是务农为生,但并非从心底里信奉“土能生万物,地可产黄金”的老实巴交的农民。
他的父亲吸毒、好赌、不事农桑,且时常偷盗行窃。他清楚记得,父亲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记忆中,他好像很少看见父亲愁过忧过。反正没有钱时就去偷,大至耕牛,小至鸡鸭,碰上什么就偷什么。偷了东西换成钱,就吃喝嫖赌、快活逍遥。
妈妈本来很贤惠,因为不满父亲这些恶行劣迹,成了父亲的下饭菜、眼中钉、肉中刺,常遭毒打痛骂。
有一次,父亲又赌输了。几个人拿着父亲签字画押的纸条,冲进屋,老鹰叼小鸡般硬是凶神恶煞把妈妈带走了。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妈妈。
就在他10岁的那年,父亲又去偷盗别人家的耕牛。这次偷盗的可不是寻常农家,结果耕牛没偷到,人却被当场抓住,活活打死。
父亲死后,他只身流落到沅水、资江一带,靠沿家乞讨度日。
山区人烟稀少,而且穷人多、富人少,不过善良的人家反比城里多,隔三差五也有人施舍一些食物,好歹让他留下了一条小命。
为了活命,他有时也搞些小偷小摸,地里的红薯、萝卜、花生、玉米杆都偷过,树上的桃梅李果都摘过,直到被赵家桶匠收留认为义子,才真正过上了人的日子。
唐高才的这段身世,他是对谁也不愿说、不会讲的。反正如风吹落叶、雨打浮萍,自己不说,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况且,现在的义父,不仅阶级成份好,人缘也好,手艺和口碑更好。相信在这样一个比较理想的家庭,再不会像从前那样遭人白眼、戳脊梁骨,也不用四处乞讨、啼饥号寒。
唐高才并不懂得感恩。在农民夜校里学的那些似懂非懂的翻身道理,他囫囵呑枣、任意歪曲,内心里总觉得义父有些傻,什么事情都先替别人着想,什么时候总想着帮人助人。他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认为弱肉强食、巧取豪夺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在他看来,富人富,不就是擅长于把穷人创造的财富都据为己有;穷人穷,还不是因为心太善良,守不住自己创造的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寻思,今日当人家义子,叫人家做爹做娘,图的是有屋住有饭吃有衣穿。当学徒伢子学箍桶匠活计,也是为了日后当箍桶匠师傅受人尊敬吃香的喝辣的坐上席有面子。有朝一日,我翅膀硬了气侯成了,自然会把这一切翻过边来,那时你叫我义父喊我师傅我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还得掂量掂量,看我心情高兴还是不高兴。
赵家桶匠虽然不能完全看懂唐高才的这些心思,但透过言语行动,察言观色,多少还是知道这位义子心不太圆性不太善,圆木技艺不可能有太大的长进。但既已收为义子,自然不能嫌弃义子不肖,不能将义子当外人看待。他甚至想,即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打娘骂爹忤逆不孝的不也常见吗?况且这个义子终究还没有什么公开的忤逆行为,所以总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希望日子长了,能够潜移默化、修心养性、大器晚成。
3年学徒期满,唐高才无论从思想修养,还是从圆木技艺来综合
考核评价,都未达到义父心目中的标准。但是,赵家桶匠网开一面,慈悲为怀,还是按时为他举办了出师仪式。
打从出师之后,唐高才正式当上了箍桶匠小师傅,人前人后,总是土地老倌放屁——神气十足;遇有人家请做上门活计,总是争着前往,口里还要说:“这点小事,就不劳义父的大驾了!”当然,由于技艺不精,制作的圆木器具常出纰漏,赵家桶匠只好又亲自上门修理,抑或返工重做。
每逢发生这样的麻烦事故,唐高才不仅不思反省自责,还总是强词夺理,埋怨义父“多管闲事”。
就在唐高才出师那年冬天,赵家桶匠贤妻生下一子,取名力汉。这名字是F镇学堂一位教书先生给起的,说是菩萨送子,送的必然是一位有力气的汉子。邻里乡亲奔走相告、登门贺喜,都说:“赵家行善积德,感动上苍,老来送子。”
唐高才却心生妒意,老大的不高兴,暗暗咀咒力汉这伢儿千不该万不该错误地降生到这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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