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孟宪回到文工团大院的时候,已经快到熄灯的点儿了。
脚踝处隐隐有种灼烧的痛感,她放慢脚步,一瘸一拐回到宿舍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所有的人都已睡下。
摸黑走到床边,孟宪挨着床沿坐了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静静地呆坐了片刻,脑袋放空了一会儿,又缓慢地站起身,收拾了东西,去了水房。幸好小乔有心,给她留了一壶热水,水房里的灯泡憋了,孟宪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微弱灯光,匆匆的洗漱了一番。回到宿舍,看到被她随手搭在床边的脱下来的衣服,轻皱了下眉头,又拖着受伤的脚将衣服放进脸盆里,拿回水房接了些凉水泡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孟宪终于能躺到床上了。看了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她整个人也累的连抬抬手指的气力都没了,然而纵使这般,她闭上眼睛,却一丝睡意也没有。今晚发生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单拎出来都够她辗转发侧半宿了,更别说像赶集一样全扎在了一起。孟宪心里清楚,她今晚别想睡了。
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是有过愤懑,有过不甘,有过冲动,有过后怕,但更多的,却是茫然。其余的人和事,在那个人对她说出那句话之后,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此时此刻,占据她全部心神的,只是周幼棠说的那句话。他是什么意思呢?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如果是前者,她大可不必当真了。可如果是后者,她又有些怕了。说不清为什么,或者说,不愿意去细想到底是因为什么。
轻轻呼出口气,孟宪翻了个身,不经意地压到一侧的胸乳,突来的刺痛,让她没忍住嘶了一小声。几乎是同一瞬间就止住了声,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见房间里毫无动静,才放下心来。
每次来例假前,这个地方总是胀痛。算了下日子,似乎也快到了。然而或许是心里有鬼,孟宪总觉得,刚刚疼的那一下,可能不光是因为这个。她犹豫了下,悄无声息地起了身,取过放在床尾窗台上的手电,躺回去后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透出去一丝光,才打开手电筒。另一只手轻轻的卷起棉质秋衣,借着手电筒的光,孟宪看到原本完好的胸前有一片淡红的印迹,细瞧的话,还有几缕抓痕。
刷的一下将衣服放下,孟宪心头狂跳。咬牙克制了好一会儿,才没发出任何声响来。等到心绪平稳了些许,她啪的一声关掉了手电筒。在这片被她圈起的方寸之地里,她用手轻揉着胸前,脸颊涨红。
第二天没什么事,失眠了大半夜的孟宪就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一夜过去,外面天光大亮,照的孟宪心里也透彻了不少,比昨晚平静了许多。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起床,小乔帮她打回了早饭,看见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看来昨晚玩疯了?。”
宪笑了笑,没说话,顺了顺长发,披着衣服下了床。等她脚挨了地,小乔见她走路姿势奇怪,便问道:“脚怎么啦?”
“昨晚跳舞崴着了。”孟宪说完,愣了下,她发现自己现在谎说的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小乔不疑有他:“要不要我扶你?”
孟宪说不用,到水房简单洗漱了下,回到宿舍发现小乔在收拾东西。行李箱摊开放在了地板上,她正一件一件往里面放衣服。孟宪拧开润肤乳的盖子,手指舀了几点在手上和脸上,边抹边问她:“收拾衣服干什么?”
“准备回家呀。”
“你请下来假了?”
临近春节,团里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休探亲假。相比正规部队,文工团的管理要稍微宽松一点。但到底是军事单位,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就拿放假这件事来说,根本就轮不到孟宪和小乔这种刚入伍进团不到一年的小义务兵。非但不能休假,她们还得发扬风格,有任务就得上。孟宪还好一些,家就在本地,像小乔这样家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的就麻烦了。
果然,小乔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个福气,是去我姨夫那里住几天,大年初二就回来。就这还是我跟队长磨了半天,又让我姨夫打了电话亲自说情才求来的。”
孟宪莞尔一笑:“我都忘了,你姨夫也在B市部队当兵,那你去他那里倒也方便。”
小乔翻个白眼:“是啊,我进文工团就是他给办的,一见着我说话腔调就端起来了,好像显得他多有能耐似的,对我也是想训就训,毫不客气。要不因为他能带我去见付云洲,我才懒得去听他的唠叨。”
孟宪咬了口鸡蛋,差点儿没被噎着:“你要去付连长的部队找他?”
“对呀”小乔得意地挑挑眉头,“我听我那个老乡说,付云洲过年不回家探亲,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找他玩玩呗。正好我姨夫的战友刚调到他们部队当副师长,我就求他带我去那儿玩一天,顺便让他们老战友叙叙旧。”
“可……”孟宪没说下去,有些担忧地看着小乔。
“我知道你想什么呢!放心,这次是跟着我姨夫去,到了那儿还有他们副师长。他肯定不敢再拒绝我,最起码这次不敢,嘻嘻嘻。”
孟宪想说这样以势压人可能会更让付云洲反感,可看到小乔难得的高兴,还是把话头压了下去。她自己的感情世界都是一片糟,哪里还能管得了别人。昨晚的事不免又闯入脑海,孟宪连忙起身,收拾好餐盘去了水房。
吃过午饭,小乔的姨夫就派人来把她接走了。小乔一走,孟宪在团里就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了,原本是打算看能不能跟队里请两天假回家待两天,结果念头刚一起,下午演出任务也就跟着下来了。脚伤还未好,孟宪正发愁该怎么办,回到宿舍就听见值班员说方迪迪打电话找她。孟宪一怔,第一反应是不想接。但听值班员说她连着打了好几个了,心一软,还是给她回了一个。
电话是方迪迪本人接的,她是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事,特意打电话来跟她道歉的,言语间不忘撇清她跟那两个人的关系,说他们家里早不在部队上了,跟她也不熟。孟宪心不在焉的听着,就没细细研究她话里的自相矛盾。即便是真听出来了,她也不会挑她这个错,只想赶紧挂了电话,好一个人静一静。
然而方迪迪却在那头说个没完,说到最后,都快把孟宪的耐心耗光了,才说到正题上。原来,她知道昨晚动手帮她出头那人是周幼棠了,费了这么多口舌,无非就是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孟宪不知该笑,还是该觉得心寒。自打她认识方迪迪以来就知道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没想到如今也会拐弯抹角了。如果说从前孟宪对她还有莫名其妙的愧疚,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她是真的无感了。
她想了想,也没急着回答,只说现在还有事儿,等有空了再联系,就把电话给挂了。原以为她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却不想她去了趟卫生队回来,值班员就十分不耐烦地叫住她,说方迪迪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孟宪微微愣了下,还未想好要不要回,电话铃就又响了,这回值班员干脆都不问那头找谁了,直接塞到了孟宪手里。
不用将听筒放到耳边,孟宪都能听见方迪迪在那头的大喊大叫:“孟宪回来没有?快让她来接电话!”
颐指气使的口吻,听的孟宪微微皱了皱眉。心头着恼起来,她直接就把电话给挂了。偏偏那头是个不懂得见好就收的方迪迪,被挂了之后立马又重新拨了回来,铃声听的孟宪心惊,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给摁掉了。这一摁算是把方迪迪的气给撩起来了,几乎是疯狂地打着值班室的电话。孟宪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方迪迪来一个,她摁一个,往来了好几个回合,看的值班员瞪直了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看见孟宪要去拔电话线才回过神赶紧拦住她。
“哎呀,你干什么呀,弄坏了电话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值班员紧张地护住电话,再看孟宪时,发现她眼眶红了,想是被气的。
孟宪也知道自己是被气昏了头了,冷静下来,松开了手。挂她电话是挂爽了,但心里仍是堵得慌。沉默着平复心绪,数十秒后,孟宪重新拿起听筒,拨通了周幼棠办公室的电话。
嘟声响过之后,很快被人接起:“您好,请问是哪位?”
听到那头说话的瞬间,孟宪忽然有些犹豫了。她打给他,要说什么?
“您好,请问是哪位?”
在对方再一次的催促下,孟宪来不及思考,握紧听筒,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说:“我找周主任。”
那头说了声稍等,大约一分钟后回到电话线上,非常礼貌地告知孟宪,说周主任陪同总部领导下部队视察,大概年后才回来。孟宪愣了下,原本悬在那里的一颗心重重地落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让方迪迪闹的,孟宪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才知道演出日程和名单已经下来了,这会儿再想借口脚伤请假已经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孟宪只得往家里去了个电话,毕竟这次演出地点安排的有些远,而且时间安排上跟春节挨的很近,等回到B市估计已经是春节后了。
果然,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很不情愿,在电话里问她能不能跟团里协商安排别的人去,她虽然不盼着女儿能休假,但也希望大年三十这天能一家团圆。父亲孟新凯听了当即打断妻子的话,让她别让女儿为难。田茯苓于是又老话重提,埋怨丈夫不该送女儿进文工团。听着父母在电话那头拌嘴,孟宪心里难过,就悄悄把电话给挂了。
没过几天,演出小分队就出发了。这一次因为去的地方远,加之雪天行车不安全,所以安排的交通方式是火车。这可让孟宪省了不少心,不用担心中途晕车耽误事了,而且这次去的几个女兵平常跟她关系还算不错,一路上几个人相互照应着,还听来不少八卦。现在她们舞蹈队里,要说最有话题的莫过于潘晓媛,关于她的传闻一天一个样,今天说她要结婚回家做军官太太了,明天又说她跟她对象又处不好要分。孟宪不关心潘晓媛的私生活,没这个精力也没这个兴趣,她跟她一个宿舍,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段时间以来,七天有三天潘晓媛不在宿舍住。去了哪里,大家心里都清楚,却没一个人会在嘴上说,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耳畔是几个女兵叽叽喳喳的声响,窗外是疾速后退的风景,火车平稳的行驶在铁轨上,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隘口,跃入一个又长又窄的涵洞,黑黢黢的一片,衬着车厢里的白炽灯愈发明亮,照的人头晕,孟宪头靠着车椅,原本就因为未休息好而显得精神不济,再加上舟车劳顿,不一会儿就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次去的演出部队是位于B市北部的一个科研部队,天气要比B市冷上许多,冷冽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密密匝匝的大雪席卷而来,模糊了天地万物。幸而,部队官兵对文工团演出小分队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仅在演出小分队抵达的当晚设宴款待,而且直接安排孟宪她们几个女兵入住招待所的两人间,暖气打的十足,让人倍感舒适和温馨。
同屋的女兵洗漱过后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孟宪也感到疲惫不已,但许是白天睡多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也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想着心事。不可避免的又一次想起周幼棠。
冷静了一天,她此刻有些庆幸那天接电话的不是周幼棠了。她并不后悔那天直接跟方迪迪起冲突,但事后反省,觉得她最后不该打电话给他。她要跟他说什么呢?告状吗?还是……又一次把气撒到他身上?怎么做,仿佛都不合适,还好他不在。
这样自我安慰着,孟宪的心终于稳了一些。拉回因为燥热被她堆在床尾的被子,裹住大半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着了。
演出安排在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演出当天,孟宪早早地就做好了演出准备,简单的吃过了晚饭,就跟同来的几个女兵出发去了礼堂。六点多的光景,天色早该已经暗了下去,然而礼堂前的广场却亮如白昼。几个女兵原本打算直接从礼堂侧门进后台的,见状忍不住好奇地向前探了探头。
一行几辆车正依次通过营区正门,透过明亮的车灯看到打头那辆车悬挂的军牌,V字打头,级别不低。看来是有领导赶在春节下来视察慰问了,这在部队也算是老传统了,几个女兵顿时就没了兴趣,乖乖地回了后台做起演出准备。
晚上八点,演出正式开始,整整持续了三个半小时,结束时已近零点。晚会进行的十分顺利,官兵们好评如潮,虽然下来之后所有的参演人员都累的够呛,但精神层面上还是挺振奋的。部队方面考虑到他们演出辛苦,特地让机关食堂准备了宵夜,说让大家吃完了再休息。而文工团这边,尽管人人都累的只想睡,但这毕竟是部队的一片心意,所以也就集体移步去了食堂。
宵夜准备的是饺子,量足,样式也多,诚意十足。孟宪跟几个女兵围坐一桌,看着一盘盘的饺子,胃里是欢呼雀跃着的。然而还没来得及下筷,部队的相关领导就过来慰问了,还特意让炊事班端上了当地的特色酒,在座的每个人都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孟宪很少喝酒,但这种随大流的场合,她不喝也不合适,便只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过是十几秒的功夫,从喉咙到胃里这一路像是烧起来了一样,让她险些坐不住。费了老大的劲,才没有咳出声来。
好不容易送走了热情豪爽的部队领导,终于能坐下来吃个自在饭了。但辣烫的胃部已经让孟宪失去一般的胃口,再加上体力的匮乏,让让她下筷的动作显得有些缓慢,夹了几个香菇虾仁馅儿的饺子在盘子里,蘸着蘸料,慢慢吃着。
她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但不妨碍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别人说八卦。同桌几个精力旺盛的女兵说着演出的趣闻,说着说着,话题就落到今天来视察的领导身上了。有能耐的,从车牌就猜出了今天来的是总参的二把手贾坤生。有觉得不太可能的,毕竟马上就要春节了,领导也是要过年的。听到总参两个字,孟宪闪了下神,手里夹的半个饺子跟着掉进了蘸料碗里。她连忙低头夹起,余光打量四周,见没人注意到她,才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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