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的宦官毕恭毕敬委身跪落在地,身子匍匐下去,嘴唇抿得极紧,不敢支声、甚至不敢稍加粗重的呼吸。
“你所说的,皆为实话么?”经久静默,高坐金銮的李治终于微微启了厚唇,一丝极细微的语气飘渺而出,额头却不曾抬起正视;脑海深处纷乱万千的神思乱麻、愈加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借一缕香炉袅袅消金兽,白净的宦官嗫嚅支声:“启禀万岁,奴才所言句句属实,皇后娘娘......”言此,禁不住一阵停顿,微小的身段颤颤悠悠发了几许抖;到底是武后,每每想起都会不由自主感到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更何况如今还要开口状告她呢!俄顷,终归迫于皇上的九龙真气,提了提胆子,还是支吾着吐露完备了:“皇后娘娘确实协同一位女法师整日都在一起,做法大行‘压胜’之术,奴才......亲眼所见。”
话音起落,语腔是宦官特有的阴柔伦常,却恍似有万千银针直抵向王者柔软的心房,紧紧扎落下去,血迸溅出来、入骨,不留情面。
“难怪朕竟日总是头疼,病情一日胜似一日的加重......”治喃喃,贵气的面上,带着被久治不愈的疾病折磨已久而滋生出的苍白,也刷了很厚的心痛、以及无奈:“你下去吧!朕要一个人静静......”九龙朱涛,一色明黄至尊袍角昂扬起一个弧度,喝退了匍匐身下的宦官。
宦官不敢多言,急忙起身,恭敬做礼之后干练的退下去。
窗外,黄昏前的最后一丝斜阳筛落斑斑、映照进这座好似被诅咒般的阴霾的大殿;暖风呼啸,诉说着寒秋严冬即将到来的不变轮回。
“媚娘,能给你的,我都给了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唇畔缄默,心底油生的痴语喃喃;一颗心儿兀痛,撕心裂肺、王者闭目,滚烫的泪波氤氲了玉琢的眼角。
不知何时开始,对于武后的防范,潜移默化间,竖立在了高宗心海幽僻处;夫妻之间,原本和谐美满的恩爱生活,怎会崩裂如此一道细致入微的瑕疵?
权利像鸦片,一旦沾染,便会使人变疯变狂、不顾一切,再也戒不掉了!
这七多年的悠悠岁月里,随着高宗身体病情一日胜一日的加重,甚至连无法上朝的时间都在日益增多。如此一来,武后担负皇后之名、实际执政的时间便也越来越多、逐次缓缓延长。久而久之,皇后对于外庭里,有了自己得以公开的昭然势力;若想要其再度退回内廷,委实不太可能了。
权利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享受,同样,高宗历经重重艰苦,还杀死了曾经深深宠爱过的萧淑妃、甚至不惜对自己亲舅舅开刀,才将这绝对的权利一举夺回。却未曾想,自己得以真正执掌大权没过几年,身子骨便不支;致使这种绝对的权利流落到了妻子手里。男儿天生征服心性、拼搏旨义,怎会令他心甘情愿、怎会令他不对原本待行军权,却显露出喧兵夺主姿态的武后加以防范!一山难容二虎,即便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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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阑珊的灯火蒸腾、流转在繁华如斯的长安城郭外,最美的地方在于深夜走过长安街、也在于长安月下的纸秽金迷。恒来便是如此,似乎盛世长安,没有夜晚。什么时候起,这般模糊了夜晚连同白昼的异议?
相比宫外,冷月清辉浸染的大明宫,便多少显得有些凄清寥落了。
微微开窗,一任幽风清凉梳理思绪;绝美的女子亭身立在窗前,仰头望月,“月牙,月牙......”细语低喃,狭长的凤目便氤氲出灼痛的泪波来。
岁月风尘带不走她细致入骨的美貌,只会更改其层次渐入的韵致;淡妆点点、凤目宽颐之间凝聚着一半倨傲、一半妩媚的神情,而紫衣里丰腴成熟的胴(隔离符号)体,分明较之最初青涩时的年少、更加欲望分明。
“既然舍不得,当初为何不留住;如今,又为何不低首。”灰衣素服、白布裹头的女尼未施脂粉,可那份气定神闲、以及眉宇之间无心流露出来的高贵,使得世人不得不惊异于她恰似莲花出水的美丽、竟然囊在晨钟暮鼓的尼庵里大放异彩。没有人知道,经年之前,隋朝败灭那一场战火纷乱,这血统盛贵的娇女,她正是以这种如出一辙的美丽和沉静,震惊并俘虏了太宗皇帝的心,此后一生钟爱、不羁落拓的目光不再流连于半醒半眠的浮生。
“留住?”媚娘转身,很慢很慢的自嘲,噙一抹笑:“她自己要走的,留不住了呵!”俄顷,略一停顿,“低首......”嗫嚅讪讪,垂眸、涩苦,却连自嘲都再发得不出。
七年,整整七年,若自己与新城任何一方肯站出来先行低首,一切一切,也不会似如今这般的双双忍受自己带给自己的禁锢、与折磨而彻骨熬煎、无从自拔!偏偏她们的性子,却这般相像......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聪颖敏捷、一样的执着、一样的,倔强如斯......
慕曦没有言语,只淡漠的额首,双手合十于胸,嗫嚅轻念:“阿弥陀佛......”
大志的心经,醍醐灌顶入得媚娘心海;武后扬睫,媚眼如丝,含带丝缕质疑:“大师既然已经出家,便是跳出红尘,前尘往事一刀两断了......有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只是,还是忍不住想问大师一句。”边徐语间,莲步款款挪移而来,凝看一眼慕曦,朱唇微抿、柔缓,“浮生里的诸多前尘往事,大师,真的可以放得下么?包括......仇恨?”
“雾以为它遮蔽了山峰,实际上它点缀了山峰......亲情的固结,随着肉体的幻灭而变得了无牵挂;因为无牵挂,所以能放怀,所以能够安心去过这一早就想去过的青灯古佛生活......亲情都已经释怀、放下,更何曾还有仇恨?”僧袍合着一抹天风的撩拨,上下张弛着翻飞,料峭微冷、宽阔坦诚的恍若出尘,“红尘中的事务,从来都是如此。一台戏,了了、散了、远了、淡了,迟早的事,又为何要死死固守,直到淡了的那么一天?倒莫不如,一早便去放怀......爱和怜悯、都是恶。”
一早便想来过这种青灯古寺的生活,闲院默扫、朝花夕拾、添香点灯、与佛为友......奈何因着一份凡人无可避免的亲情牵绊,迟迟都达成不得!等到那一天,亲情随着儿子肌体的死亡一并消泯去了,她紧抱那副渐趋冰冷下去的身躯,垂眉启齿,含泪带笑淡淡言了一句:“我们回家......”只那一瞬,沧海成桑田、凡尘中的自己便已经死去了,彻底的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躯壳;把这空躯壳交给佛祖,了却世间残年......却再不会有属于自己的思想、追求,因为真正的自己已经永远的死了,因为亲情已经入了骨......
“皇后娘娘,你听到过夜风吹拂树梢的声音吗?”昔时大隋最盛贵的公主、尔后李唐极雍华的杨淑妃、如今,超然物外的女尼慕曦,开言吐露,一字一句似都包藏禅意。
凤目流转,透过窗子稍瞥一眼暗黑色的远方,媚娘点点头。
“但我什么也不会听到。”言词淡淡,神情依旧平和,“就像紧闭双眼、反倒可以领略黑暗的全部奥妙,但当你睁大眼睛时、看见的总是那些红色或黄色的烛光......”
华丽宏伟的明宫殿宇,白玉廊柱铺就九转回廊。白净的宦官适从勤政殿处蹑手蹑脚的行移回来,途径这里时,有意无意、小心张望一眼,低头继续行着自己的路,心下悄言嘀咕:“这皇后一整日都同女尼呆在一起,是否,当真是在谋行压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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