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风驰电掣地穿梭在万缕云烟中,形同朗朗清光中一道狭长的魅影。在大地上酣睡了一夜的风还没来得及打个哈欠,就已被拦腰截断。那声音恰似一块布料被人瞬间一撕,使人疲软的神经立刻为之一振。
靠在车窗边的李浩潼一夜没睡,此时正聆听着火车空通空通的响声。恍惚中,他的耳畔依稀又响起高三班主任方太保的那段话:“同学们,当你们离开高中、步入大学,你们就是独立的人了,我对你们的责任也随之完结。大学很自由,绝不会再有我这样的讨厌鬼来约束你们。你们吃喝玩乐,那么大学就是欢场;你们努力奋斗,那么大学就是战场。所以,不管将来你是坐公交还是开奔驰,喝稀饭还是吃燕窝,都要自己负责。”
“你会下象棋吗?”
李浩潼定睛看了一下对面的说话者,见是一个中年男人,古铜色的脸显得很瘦削,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冒顶上绣着Titleist的标志。薄嘴唇,大鼻头,高鼻梁,柳叶眉,炯炯有神而又富有沧桑的目光透着一股干练与直爽。李浩潼微微一笑,说:“会的会的,呵呵。”
中年人随即拿出一副象棋,摆开阵势。
李浩潼愕然一怔。原来,这副棋子的材质非比寻常,每个棋子都是用半个高尔夫球制成的,剖面作底,球面为正,印着黑色行体字。棋盘则由半块绸子制成,上面用白线绣着棋盘的图案,后面绣着一些字。中年人显然看出他的异样,笑道:“想知道这副棋的来历吧?下完了我就告诉你。”
李浩潼忙回过神来,他抡起棋子,上来就是大刀阔斧的主攻战术,将二车长驱直入压制对方的屏风马和连环炮。中年人虽处下风,却从容不迫,应付自如。
他身边的大壮突然哈欠连天,原来是刚刚辞别了周公。大壮本来睡眼惺忪,正准备伸个懒腰,一看有人在下棋,忙凑过来看。没看多久,大壮已看出中年人绝非等闲之辈。中年人布局投子,初似草草,绝不经意,等到棋子一动,瓦砾虫沙便霎时成为风云雷电,局面则后来居上,固若金汤。而李浩潼虽然先发制人,攻势凌厉,棋风肃杀,纵横捭阖,乍看似乎有虎视眈眈、直捣黄龙之貌,但再一细看,便可看出李浩潼并没有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之实。很快,中年人势如破竹,已然稳操胜券。大壮悄悄看了一眼李浩潼,看到他的额头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不免为他捏一把汗。大壮深知李浩潼自幼学棋,至今已有十多年了,现在却在一场遭遇战中早早的险象环生,危如累卵。再加上李浩潼争强好胜的性格,他怎么能消受的了?
“哈哈……”中年人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僵局,年轻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用为一步棋想那么久嘛!”
李浩潼连连苦笑又频频点头的说:“对对对,棋面被你全盘遏制,这盘棋你赢定了。”
在接下来的几盘里,虽然李浩潼怪招迭出,但仍找不到对方的破绽,只能无奈地说:“你的棋严谨细密,实在是无懈可击。尤其是这几盘,我更是防不胜防了。”
“哪里哪里,你小小年纪能下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何必给我戴高帽子呀!倒是你这谦虚的态度很难得。”
李浩潼只是低头傻笑,其实他哪里是谦虚,只是尴尬罢了。
或许,生活中的奇情别趣和阴差阳错全在一个“巧”字。以致于当李浩潼后来和中年人深交后,常常会回味起这次的巧遇。
“嘿,让一下,让路了,卖水果啦!”列车上的售货员推着小车过来。
中年人大手一挥,叫道:“喂,水果怎么卖?”
“十元一盘。”
中年人看了看说:“来盘香蕉吧!”
“好嘞!”
三人也不再生分,乘着下棋的雅兴开始推心置腹地聊起来。
一番恳谈后,大家彼此间有了初步的了解。中年人是北京人,生于1966年,按照中国传统的天干地支纪年法,该年为丙午年,又恰逢文革期间,流行起那种威武的名字,其父就给他起名“贾武”。后来亲朋好友纷纷抗议说这名字实在难听,什么“贾武”,还“甲午战争”呢!其父便走字面上的修正主义,改成“贾战坤”。1986年,贾战坤考上了清华的美术学院,是那届的三大才子之一。其余两大才子分别是范思学和彭海潮,都是贾战坤的好朋友。范思学喜欢下象棋,彭海潮喜欢弹吉他,但二人没上完大学就死了。范的那副棋就是此刻桌上放的这副,拜一位名家所赐,棋盒内还有一行字“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彭的吉他则流落到了后来的乐坛大腕高晓松手里,上面也刻有一行字:“地作琵琶路为弦,哪个能弹?”贾上大三那年,清华北大有很多退学的。想到范彭二人已死,他别无所恋,便和高晓松一起退学了。由于贾学的是西洋画,在当时的中国并没什么市场,所以就下海了。虽然现在混的好了,但反而时常怀念起当年的那段落魄日子。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内心越来越怀旧,所以就潜心钻研起象棋来。
李浩潼生于1990年,旧历庚午年,家住河南安阳。他刚高中毕业,被烟台文盛学院的材料工程学院录取,现在前去报到。他之所以报这个学校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哥们儿大壮在那里已经上过一年,而且那里的环境也不错,是山东最好的民办大学,由隆盛集团投资36.5亿兴办,迄今已有十九年。他最喜欢文学,看,他现在又开始写诗了。
大壮的手机来短信了,拿起一看,原来是李浩潼发来的:“
梦想在望
心挑日月铿锵行,荡迹霹雳龙虎乡。
破荆斩棘刺混沌,披肝沥胆扫悲殇。
乌雀邃觅鸿鹄志,赤鸟愤填虾蟹洋。
抬头红日白云低,五湖四海皆在望。”
大壮啧啧称奇,随即把手机拿给贾战坤,说:“战叔,你看看浩潼刚写的诗。”
战叔看后不禁拊掌大赞:“大气啊!看的出来,你对大学很憧憬。只是全诗一刚到底,终究不妙,不如把‘白云低’改为‘白云底’,你看怎样?”
“抬头红日白云底。”李浩潼轻吟了一遍,感到这么改确实使得全诗意韵清迥,悠然有出尘之致。他啧啧地说:“嗯,这么改的确妙。”
战叔扶了一下眼镜说:“你这首诗并不难懂,但我不明白颔联是指什么?”
“噢,是这样。‘破荆斩棘刺混沌’,是指我冲破重重阻挠去烟台上大学。我当初报那所大学时家人都反对,我完全是自作主张的。‘披肝沥胆扫悲殇’说来就话长了。我和大壮本来是发小——从小玩到大的那种。小学六年一直在一个学校,家离得也近,而且我爸和他爸也是同学。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在去年的大年三十却出了变故。我爸他们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喝酒,我爸喝醉了,就对他爸说:‘老丁啊,你这人可不行呀!当初我就借了你一千块钱,你竟然半夜去敲我家大门。害得我和我媳妇吵得不可开交。’他爸一听不干了,对我爸说:‘咋,我借给你钱还借出罪过了,有种你现在借我一万。’当时一个姓孙的叔叔坐在我旁边,听后就去我爸身上摸出了五千。他爸真借,我爸真给,当即教他爸打欠条。他爸写的欠条上说借到2013年。我爸一看,大骂道:‘扯淡,我还做生意呢,谁让你借这么久?’他爸说:‘咋,我当初借给你好几个月,现在你就不能缓缓我。’我爸也后悔不该借,那五千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刚要回来的债,用来作周转资金的。可刚借出去,又当着那么多熟人的面,我爸也实在没法马上要回。那个饭局当时就不欢而散了,过了三四天,我爸和他爸在老家相遇,结果对骂了一顿。等回到家,我爸交不出钱,被我妈大骂一通,我姥爷也狠狠地训。我爸一肚子气没处撒居然全撒我身上,还逼我和大壮绝交。开始我爸只是随便说说,后来我爸和我妈又要了几次都没结果。而我高考又考得很烂,这可好,我爸我妈加上我姥爷全都数落我。在我爸那里最惨——我除了学习不争气以外,还多了条交友不慎的罪名。我填写志愿的时候,我全家都让我去郑州。我爸让我去是因为他有个老同学在郑州当河南商务厅的副厅长,觉得我去那里发展有靠山。我妈我姥爷我姥姥让我去那里是因为舍不得我,所以不想让我出省,况且郑州也很不错。但我铁了心要出省,就先斩后奏——自己提交完志愿后再告诉家里。之后自然被全家批斗,受尽委屈。好在我现在终于和我肝胆相照的兄弟出来了,所以我说‘披肝沥胆扫悲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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