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周晚，我与母亲一起乘车抵达香华酒店，来参加为我举办的酒宴。香华是齐生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才重新装修过，对于我这样物欲不高兼气息敏感的人来说，这位于绿城市CBD区的繁华气息，这行走于其间的各界精英，这酒店里的辉煌气派，都是我不甚欢心的。人肉的味道、钱的味道、欲望的味道和隐痛的味道都是同样地浓。

实话说，在今天这个为我而设的场合里说以上这些实在有点儿不太应该，哪怕只是贼兮兮地来个腹议。因为似乎整个齐生集团都为之兴奋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哥哥们一高兴之下给全体员工都派发了红包的缘故。他们以企业家特有的方式来表达对我这个幼弟的爱，我默默地、幸福地感受着，并随着红包的春风一夜间潜入万千齐生员工的荷包中。

我那挺拔而时髦的老妈妈看来在酒店员工中间拥有极高的人气，我们刚一下车，从老成持重的中年主管到年轻活泼的姑娘小伙儿呼啦啦围上来好几个，如拥着贾母一般地将母亲拥进大堂。至于我么，照顾我的自然少不了，霎那间我感觉自己有点儿像大观园里的中年宝玉，不，中年宝玉牌大红包。

楼的牡丹厅布置得喜庆又瑰丽，我大概看了一眼，大概二十桌的样子，宾客也已来了大半。母亲和我的到来在人群中引发一小轮赞叹的狂飙，人们赞叹我老母亲的康健和美丽，也不遗余力地夸耀我的玉树临风，更对我们母子、兄弟四十多年后的重逢表示祝贺。

大哥到场以后，酒宴正式开始。还没等吃上两口菜，敬酒的朋友就一拨拨儿地到来。对于自我逃离于人群长达十年之久的人来说，这样的场合实际上让我深感磨折。别说敬酒了，就连这些人身上的人肉味儿我都不愿意闻。那些来向我敬酒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认识，完全没兴趣认识，不情愿用我的时间和精力去与这些人打交道。我对人类这种以虚与委蛇为主要内容的社交活动深觉可笑，但是，我大嫂古蓝似乎却极度热衷于此，她穿着一套香奈儿黑色套装短裙，烫过的短发刚刚打理过，显出浓重的日韩风，正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

大嫂端着酒杯，和一位中等身材的女子边说笑着边来到大哥身边。大哥正在与前来敬酒的人说着什么，大嫂拉了一下大哥的衣袖，大哥转头看见大嫂和那女人，立刻客套地举起杯说：“常大老板，好久不见。”

被称作“常大老板”的女人呵呵笑着说：“茂总，你可别寒碜我了，跟你老比起来，我算什么老板呐，不然，我干吗老是巴巴儿地盼着你老帮衬帮衬我家晓冬呢……”常大老板背对着我，脑后做工精良的嫩粉红色水晶发夹在一大片茂盛而蓬松的长卷发里娇嫩而妩媚地发闪着光芒。

大嫂像变魔术一般从身后变出一个健硕的小伙子来，推到大哥眼前，介绍道：“老板，这就是齐晓冬。”说着，转向晓冬，殷切地嘱咐道：“晓冬，快问大大好。”

我的目光一落到齐晓冬的脸上，便诧异得无力挪开。那张微黑的圆脸，那双微圆的吊眼，那硕大的鼻子，那薄薄的嘴唇，就连两眼间宽阔的距离都跟我那死去的文辉哥一模一样。

“茂大大好！”晓冬恭敬地问候大哥。

一闻及这熟悉透了的声音，我实在无法不感慨基因的强大。这个从体量、模样到声线都跟文辉哥一样一样的小伙子简直就是文辉哥的翻版啊！

大哥喝下晓冬敬的酒，关切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哪个大学毕业的来着？”

晓冬有板有眼地回答道：“茂大大，我是十一时回来的。我去年在多伦多大学毕业，学的是商科，毕业后在加拿大丰业银行做了一年的理财顾问，因为担心我妈一个人生活太孤单，所以打算以后在国内发展，还恳请茂大大对我多多批评指教。”

大哥哈哈一笑，说道：“我一个退了二线的土老帽儿，没文凭，也不懂洋文，跟你们这一代国际性的年青人才比起来，显然已经落后了，没有竞争力了，我能指点你什么哪。”说着，转向背对着我的常大老板，言道：“我说的对吧，常晶。”

常晶急忙道：“茂总，可千万别这么说。这绿城市700万人口里，你老人家要是再自谦没资格，那其他人哪还敢再讲话了！别的不说，就现在的绿城市，有谁能看到机器人产业的机会，我看呐，除了你，咱绿城谁都没这个高瞻远瞩的能力，所以，你就看着妹妹我的这张薄面，提携一下晓冬，妹妹我绝对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说着，常晶手挽着大哥的胳膊，撒娇地摇了几摇。

大哥冷冷地看了一眼古蓝，又转向常晶，笑着说道：“你消息还挺灵通呢，啥都瞒不过你。不过，你儿子的才能跟我们齐生的业务也不匹配呀，不然，等过两年老三把集团做大了，等我们齐生开上了银行时再说？”

常晶哈哈笑了两声，对古蓝说：“蓝姐，你说你家茂总咋这么幽默呐，还那么坏，”说着，作势打了大哥一下，开玩笑地说：“老大，快行行好，开开恩，赶在咱们齐生银行开业前赏俺们娘俩儿一口饭吃，让俺们活着捱到银行开业的那一天吧。”

众人哈哈笑成一处。

笑毕，大哥郑重地对常晶说：“集团我是彻底放手了，让老三放开手脚干。这样吧，你要是实在想来，下礼拜一让孩子去见见老三，让老三去定夺吧。”

我坐在那里，想看看一直背朝着我的常晶的相貌。作为在辉哥身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我来说，辉哥之前掩藏得这么好、这么久的这一对母子实在令我好奇，我心里也无法不对自己的智识、对辉哥的品性做出新一轮的审视。

小乔来到我身边，说母亲有事找我，于是，我在小乔的带领下，穿过接二连三的向小乔、向我打招呼的人群，乘上电梯，来到了位于23楼的一间套房里。

母亲和三哥坐在沙发上，对面一个身着青绿色唐装的男人正在挥手跟他们讲着什么，见我到来，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

母亲向唐装男人介绍道：“牟道长，这就是我家子安，麻烦你给看看。”

道长？

我诧异地看了唐装男人一眼。

此男年纪长我两三岁的样子，体态虽匀称但显微胖，头发微油腻，脸方正，肤细白，长眼阔鼻，人中细长，一副微紫的笑唇下，下巴内收。我愣了一下，我理解中的道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仅靠瞧过去的这一眼，我就大致判定，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重实利，善雄辨，但可惜肚里东西不多，且有股浑浊的人间烟火气，乃非真正修道之人。

道长双手合十，向我致意，我点了下头，坐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搂着我的肩膀，说道：“我的乖儿子啊，牟道长看人看事可准了，快让道长给你把把脉。”

我赶紧把两手握在一起，保护于我的腹前。

“哦，原来是位道医。”我笑望着道长，岔开话题。

道长笑了，说道：“老太太，你家这位公子不同寻常呀。”

我发现，当着母亲的面儿夸奖孩子绝对是秒杀所有母亲的最佳技能，所有母亲遇到这招儿都会被瞬时化解成一滩心满意足兼骄傲无比的蜜水。我的母亲也不例外，更别说被夸奖的还是我这个错失了四十多年的幺儿。

母亲的脸笑成一朵花，恨不得就此吩咐小乔朝楼下撒出一大筐百元大钞来遍享满腔的喜悦。“是的呀，我这老儿子刚出生不久，有位高人给算了，说他将来会有了不得的大出息的。”母亲满怀爱意地抚了抚我的后脑勺。

道长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看得我有点儿心慌。我不想表现出慌神的样子，便闭了一下眼，调伏心绪，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待再度睁开眼时，面前的道长处于一团氤氲的黑气之中，丝丝袅袅的余烟在他的周围游荡。我吓了一跳，情绪一波动，眼前的黑气便消失不见，恢复平常身的道长用一双细长眼继续紧紧盯住我。

我再度调伏心绪，在平静的心态下望向道长，果然，氤氲的黑气还在。再望向我的母亲和三哥，他们的身上也都带上了属于自己的光圈——母亲的是灿烂但不耀眼的暖黄，而三哥呢，一大圈金黄色的光晕套在一线黑色的勾边之外。

我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这双眼睛并非出了故障，而是得了什么神通，心绪平静的状态下便得见人体之光，心神浮动的时候就恢复为平常人类的一双肉眼。

“兄弟，你以后多注意一点肠胃和心脏。信我的，我这双眼比医院的CT都好使。”黑色的烟气里，道长的声音冷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是吗，”我质疑道，“我目前还没发现这些地方有什么异样。”我望着他，淡淡地说。

“将来会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尤其是心脏，需要架桥的那种，你多多注意点儿吧。”道长的口气和缓又亲切，如果不是眼前的这团黑气，你会把道长的话语当成谆谆良言。

“呀，这么严重么，道长，叫安儿去你那个养生中心调养一下行不行，不知道能不能调养好？”母亲急切地问。

黑气里的道长诡异地笑了一下，说道：“老太太，你这位公子天赋异禀，不用我调理，他若是想调养，他自己能调得比我还好。”

“是吧，”老母亲有些得意地说，“都说我们齐家祖坟建得好，正对着鞍子山那副骏马的马鞍，安儿这一辈里能出一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当年那个高人就说我们家老四灵着呢，谁知道就因为信这个，大过年的单单带老四回去拜祖宗，我这个当妈的竟把这最灵的宝贝儿子给弄丢了……”

“妈，别说那些了，子安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哪。”三哥安慰着母亲。

“齐董，机器人那个项目，你放心大胆地做，你的好运势这才开始，未来二十年里有你忙的。”道长转向三哥，确凿地对三哥说，看来他们在我到来之前正在谈论这个话题。

“是吗，那可太好了，借你吉言。”三哥双手合十，喜悦而虔诚。

道长颇有风度地笑笑，说道：“齐董，非我吉言，而是你自身的运势到了，像洪流一样不可阻挡，做什么成什么，这都是你自己结的因果、积的业报，大人，大势，大运，你们齐生集团至少还得再红火三十年！”道长的结论下得毫不含糊，说得母亲和三哥各是一脸开心笑容，应该只有我看到了黑气里他那一脸的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