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闯入旁边那舱之时,见父亲正与宋将军边攀谈边点茶。
顾绍洺亲自执壶,将瓶中沸水徐徐注入面前兔毫盏中,另一手以茶筅击拂茶汤,洁白的沫饽渐渐浮于汤面,黑盏白花衬得相得益彰,顾绍洺笑着将茶盏递与宋临瑄:“宋将军,请。”
“请”字话音刚落,便见顾婉推门入内。宋临瑄只望了一眼,险些将手中茶盏打翻。顾婉见失态,忙将帷帽遮下,入内跽坐一旁,低低说道:“小女顾婉,拜见宋伯伯。”
宋临瑄到底是在沙场和官场磨砺的久了,一瞬惊诧后,神色立时恢复如常。
不过他方才的举动已落入对面顾绍洺眼中。这位当朝的翰林学士在女儿出生后,便知她来日必因相貌为人轻贱,遂下定决心将女儿教成一代才女,顾婉也是争气,才识名扬京城,而与之一同远播的,还有她那奇丑的外貌。
此刻顾绍洺见了舱内两人的表情,便也将相亲结果猜了个大概,文人傲骨一时被激发出来,讪笑道:“贵公子品貌非凡,实非小女所能攀附,宋兄,看来这个亲家是结不成了。所谓‘点茶迎客,点汤送客’,眼下点汤已是来不及了,不若以茶代汤,迎来送往,如何?”
宋临瑄正尴尬不已,宋扬此时亦入了舱中,叫了声:“顾伯伯。”又瞥了眼顾婉,见她帷帽遮面,看不清面上神情。手中紧攥的那支玉簪,到底没能鼓起勇气拿出。
画舫内,顾氏众姐妹经过方才争闹,顾清与顾熙各有胜负,此刻各踞一方,谁也不去理会谁,舱内难得又复了平静。
却忽闻莺儿道:“快看快看,二老爷的船已泊了岸,宋家父子正在下船。”
众姐妹一听,立时凑到窗前查看。顾熙晚了一步,只能从众人头顶的缝隙中向外觑看。只见宋氏父子与她父亲在岸边寒暄几句,双方神色瞧着都有些黯然。宋临瑄上了轿子,宋扬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顾婉,也跟着轿子走了。顾绍洺按了按女儿的手,似说了几句安慰之言,顾婉垂首微微点了点头。细风翻卷起她素色的衣袂,如同一朵清雅的海棠,在春风一隅静静绽放。
顾熙的心狠狠抽了一抽,默默朝马上的宋扬剜了几眼。这世间男人都一样,表面道貌岸然礼义廉耻,内心却是肮脏丑陋,身边围着如花美眷,谁又能情愿做那齐宣王,甘娶无盐为妻?
她退回自己那小小一隅,气鼓鼓地塞了满嘴的糟鱼片,将身旁那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掖了又掖。
宋氏父子一路默然,宋扬在马上想着心事,未行出多远,便见斜剌里闪出一队人马。领头那匹高头大马彩鞍金络,跨马之人玉冠轻衫,俊眉修目,正与身侧几个同龄的少年狎客热热闹闹有说有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几丈开外的自己。
宋临瑄在轿内听到外面熟悉的笑嚷声,蹙眉掀帘向宋扬问道:“可是你弟弟在这附近胡闹?”宋扬不敢撒谎,弯腰说了声“是”,顿马向对面之人扬声道:“宋昀!”
宋昀蓦地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四顾一望,便看到马上的哥哥和他身侧那顶熟悉的帷轿,心中暗暗道了声“糟糕”,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喝马摇缰,徐徐骑到父亲轿前。
他翻身下马,轻声唤了声:“父亲。”宋临瑄也不掀帘,隔了帘子问道:“寒食清明太学休课,你不在家温书备考,成天在外晃荡嬉游,成何体统!你母亲宠得了你,我却不惯你这一身的臭毛病,回家之后不打折两根棍子,你便不知道‘家法’两个字怎么写!”
宋昀一想到父亲恶语施罚的模样,心中一个冷颤,身上立时起了一层细栗,口中却依旧嘴硬辩道:“爹,孩儿也算用功了,宋家本是武将之家,出了我这个太学生,虽只是入了内舍,却也到底是前所未有的光耀门楣之事。今日我本打算在家看书,可娘却说春光莫负,让我出来逛逛,不信,您回家尽可找娘亲问去,若是孩儿撒了一句谎,便……便……”琢磨半天,到底也没想好给自己安个什么咒罚。
宋夫人一向宠溺这个幼子,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由此也便将宋昀活脱脱养成一个无拘无羁,自由散漫的纨绔公子,今日之事即便宋临瑄回家与夫人对质,结果也必是母子连心,合力在已面前演出一场母慈子孝的感人戏码来,倒生生将自己逼成白脸,显得忒是狰狞可恶。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臭小子越发狂妄,竟敢抬出你娘来,你若有本事今天就别回家,否则别想免了这顿打!”宋临瑄撂了句狠话,朝轿外一挥手,轿夫会意抬起轿行了出去。
宋扬同情的望了眼弟弟,见他仿若不闻,神情一贯的洒拓自如,便也牵唇微微一笑,两人错身之时,宋昀扯了扯哥哥的袖子,轻声问道:“哥,今日相亲相得如何?”宋扬摇了摇头,也不言语,跟在父亲轿后走了。
宋昀撇撇嘴,他本是豁达不拘之人,眼下父亲这通训言已然听了十七年之久,早已两耳生茧,习以为常,正想着也去湖边赁个画舫游赏,又听背后有人喊自己:“宋昀!”
他不由得有些恼火,又是何人扰了自己游兴!
待回头一望,只见身着淡烟粉的软绫衫,鹅黄罗裙的少女正朝自己奔来,腰间的环珮随着主人的跑动,到底也没压住裙幅,反而叮叮当当一路清脆作响。宋昀只觉自己眉梢唇角不知何时蓄满笑意,周围汀芷花影,千红妆靥连同喧阗语笑似都已在她身后渐次消褪匿迹,化作一帧帧虚缈的浮光掠影。
“宋昀!”顾熙跑得有些急,一时没收住,险些撞入他怀内。她按住心口兀自喘了半晌,抬头问了句令宋昀再也笑不出来的话。
“你见到平哥哥了吗?我在这里等了半日也没见他来,你若见过他,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头顶“啪”地挨了个爆栗,那人板了面孔沉声道:“一口一个平哥哥,怎么轮到我就是宋昀?叫昀哥哥!”
顾熙痛得龇牙流泪,却也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心中恨恨地将这口“恶气”咽下,只得改口道:“昀哥哥,你看到霍平哥哥了么?”
“没有。”宋昀回得干脆,转身牵马朝反方向走去。
顾熙以为他知道却故意拖着不告诉自己,忙硬着头皮拦了马,柔声央求道:“好哥哥,你快告诉我吧,你与平哥哥本是最要好的朋友,又同在太学念书,他要去哪儿,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霍平肚里的虫子,我怎么知道?”宋昀驳了一句,却见顾熙面色戚戚,险要滴出泪来,忙又补了一句,“不过,我瞧着他十有八九是在家里温书,他好学上进,聪敏勤奋,想来来日依凭自己努力,定能博个好仕途出来。”
顾熙听了他一番话,心中半喜半忧,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喜的是自己没有识错人,一个霍平抵得上十个宋昀,将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忧的是若真如宋昀所言,那霍平将来意筹志满扬名于官场之时,自己与他的差距必将越拉越大。
不过她一向心思笃定,一旦认准了什么人什么事,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是被宋昀三言两语便说得丧失斗志,那也不用等别人鄙夷,她顾熙便第一个看不上自己。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