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顾绍洺用完早饭,府上仆人便将一份拜帖递了上来。
顾绍洺展帖细阅,见烫金红底的帖子上楷书写着“顾公绍洺学士大雅:常闻先生高才博学,殚见洽闻,雅人深致,不胜钦慕……”云云,一番骈四俪六的华言丽藻将仰慕之情书得淋漓尽致,其后又言“如蒙先生不弃,愿归习于门下……”方知这是一份拜师帖,再看底下落款,却是宋将军家二公子宋昀。
顾绍洺微觉诧异,他因顾婉相亲一事对宋家两位公子略做了解,知道宋扬是个上进渴学的正直青年,可又同时听闻那二公子是京城闻名的纨绔子弟,素来行事散漫不羁。如今怎会突然想起要拜他为师?他将那帖子前前后后看了几遍,险些以为自己接错了拜帖。
他自然不情愿收这么个不学无术之才做自己学生,本想一口回绝,却又想到前两日正是这孩子救了自己女儿,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给个机会,待细细考察再说,于是让下人传话,过几日他休沐时要亲自见见宋昀。
几日之后的傍晚,宋昀如约而至。一身墨色素软缎长袍,衬得面色清朗,淡雅悠然,见礼时也是大方有度,不卑不亢,顾绍洺观他形貌气质,心中微微有了些许好印象。
可究竟其人内在如何,却是要仔细考校一番。
客主叙话选在槿岚苑敞轩之中,四围绿木荫蔽,熏香袅袅,暮风徐至,花香醉人。
顾绍洺命人取来他素日珍藏的龙团凤饼,宋昀见连那茶饼外包的一层绵纸都是镂金错银的图案,便知此茶必是价值不菲的御赐之品,如今竟用来款待他,实在是抬举了些。
顾绍洺介绍道:“前人《北苑茶录》中云‘茶味主甘味,惟北苑凤凰山连属诸焙所产者味佳’,这便是龙焙茶,今日得兴与宋二公子同品。”说罢取过小钵细锤,宋昀知他欲为何事,忙道:“这点茶的细末功夫,还是让晚辈来吧。”
顾绍洺微微一笑,道:“好,你来做。”见宋昀用小锤将茶饼在钵里捣碎,尔后磙碾,筛末,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张弛优雅,四周不闻人语,只闻一旁的茶瓶里的水渐渐发出沸响。
“宋二公子于点茶之艺如此熟稔,想必是个中斗茶的高手了。这套超绝手艺,当日定是费心练了许久的吧。”顾绍洺不动声色地问道。
宋昀当日学点茶确是为了与旁人拼斗茶技,他于读书之事不甚上心,这些杂学倒都是样样不落。听话听音,此刻他自然听出了顾绍洺弦外之音。
“顾公在此,晚辈哪里敢放肆托大。”他应道,“晚辈学这茶事,非为逞强好胜与人一较高下,相反,晚辈一直觉得精通茶道之人,定是心思澄澈,心怀简洁之人。”
“哦?愿闻其详。”顾绍洺抬头,轩眉一挑。
“茶道通禅道,茶有甘苦浓淡,人有悲欢冷暖,茶可涤浊绪,消执念,品茶之时,亦是修身宁性之时。是故若为斗茶而学点茶,实是本末倒置,难悟其中关窍。”
“说的好,难得年轻人有如此体悟。”顾绍洺不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
宋昀将茶末用小匙挑进鹧鸪碗中,待水沸后,沿碗沿缓缓注入,将茶点好之后,奉至顾绍洺面前。顾绍洺含笑接过,一壁用杯盖撇着浮沫,漫声道:“宋公子身在太学,周围皆是讲师大儒,为何舍近求远,要来拜我为师?同是天下学问,难道从我口中所授,与他人所授,还会有何不同?”
话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却句句犀利,若答得不好,不免真成了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之辈。
宋昀斟酌言辞,恭谨回道:“荀子曰‘学莫便乎近其人’,若得良师辅导相助,必是为学的一条捷径。晚辈不才,久慕顾公学识威名,高山仰止,惟愿亲之近之。”
顾绍洺面现和色,又道:“我与宋将军本无私交,对宋公子为人也不甚清楚,但耳边尝有传闻,宋公子似乎无意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不知认我为师,可是一时兴起,还是思虑而后谋?”
果然提到他先前的劣迹。
宋昀并不打算欺瞒,坦然道:“顾公所闻传言不假,晚辈初时确实年少轻狂,挥霍恣意,才疏学浅又目下无尘,直到经历诸事之后,才发觉从前的自己实在是一事无成百不堪,窃幸悔悟尚早,现下只想改过自新,端正克己,故而谨盼名师指点教诲。”
顾绍洺笑道:“好,君子不傲、不隐、不瞽,难得年轻人如此坦荡自如,你这个学生,我收了!”
宋昀喜出望外,离席撩袍施礼,顾绍洺待他拜完,起身将他扶起托住,算是认下了这个学生。自此宋昀每逢课下或旬休之时,时常往来顾府虚心求教。
宋昀这日傍晚来时,不巧顾绍洺出府赴宴,底下仆人对这位宋将军家二公子均不敢怠慢,宋昀在书房内吃了盏茶,静候片刻后终觉如此干候着索然无趣,便信步行了出去。
春风透过轻云穿过树篱,斜斜地送入荷池曲桥上的水榭之中,顾熙抬手用案上的青瓷镇纸压了压宣纸,复又借着最后一点暮光,耐着性子临摹起那篇《郡中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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