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昊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得像是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孔雀看他半晌,突然笑了一声:“呵……你先顾好自己,跟房里那个病恹恹的小狐狸罢!”笑意就似过水无痕的风,瞬间又消失殆尽,狂夜澜恨恨道:“什么你晓得……被宠着长大,被温柔关心着的你,轻易便能够信任身边所有人的你!怎么会懂呢——我的心情!你怎么可能明白!”
他愤怒地转过头,再不看这边一眼。
连这种咬着牙、冷淡的说话方式也如此相似,血缘的关系实在很奇妙。
太昊苦笑着摇摇头,推门而入,再关上。
碧瓦之上,妖帝的视线胶着在紧闭的门扉。
看着同一屋檐下那一人一妖打情骂俏四年之久,狂夜澜觉得自己受够了。
恨死了太昊,由于他,本应看着自己的父亲明明对那张脸恨之入骨,最后却还是投入那个人类的怀抱,萧楚满腔柔情蜜意的自作多情同样叫他恶心!
待到解开天瞾在自己体内三重法阵的封印,他发誓哪怕要把天与地翻过来、哪怕要搅得三界神佛不得安宁,也要找到迦楼罗那可恶的男人——然后——
——然后……?
※※※※※※
他拢着袖子,伟岸身形静静站立在神殿门口,霞光在男神身后拖出一道浅灰的影子。
散到腰后的黑发泛起紫色光泽,每一丝仿佛都是上天精心打造的艺术品,上界最好的丝线织锦出自织女之手,然而她也要自叹不如。用以束髻的紫金冠垂下缕缕绸带,末端坠饰的缨络来自龙族栖息的深海玉琉璃,微风中叮铃作响,仙界神鸟的鸣声何其悦耳,与之相较之下亦变得不过如此——
深紫色长袍祥云环绕,宽大的后摆在镜面般的玉石地板上散开,用银色丝线绣出的大蛇图案,自海面飞腾,完美呈现于男神宽阔的背影之中。
伏羲宫的宫墙、殿柱用蓬莱岛的琉璃石所建,檐瓦则是采用了出自不周山的五彩圣水晶,整座宫殿随着天空的彩霞随时变换着自己的颜色,合着宫殿中央高耸入云的金色扶桑树之上,金乌们火红的翎羽闪耀出万丈光华,幻彩非常,艳丽却不俗,庄严而又神秘。
缓缓睁开眼,夜空般漆黑的眸子映出一抹白色身影,视线交汇的刹那间,似有万千种情感吼叫着要贲发而出,胸腔里的鼓动诚实地诉说着一切。
他向天帝凌微微行礼,后者笑道:“想必你们有许多话要说,朕还是先行离去罢。”话未落音,身影便化作风中的轻雾,隐去了。
时间凝滞的漫长瞬间,终结于男神微笑着地开口:
“我在等你,天瞾。这一刻,我等了好久。”
天瞾深深呼吸,再次抬起头直视男神的同时,亦举步踏上神殿的台阶。
“是的,我来了。”他道,“真相是什么,我要你告诉我。”
“……伏羲。”
——太昊,究竟是谁?天帝为什么要让分身转世成为大鹏,仅仅是为了监视孔雀大明王?我……这次下界去监视的那个妖孽,即使不是一般的魔物,也用不着天庭对其如此慎重罢?如果它那样危险,为何不一早便铲除,还要拖到如今任其恶化?!
伏羲叹了口气,伤脑筋似的皱了皱眉:“你一下问这么多,我该回答哪一个好呢?”
“自然全都要回答!”一句话得飞快,天瞾瞪起了眼睛。
“既如此,我便全告诉你。”伏羲缓缓道,深广大殿里只听得男神醇酒般低沉浑厚的嗓音回响,“天瞾,你自幼便聪明绝顶,我想如今你大概也才得七七八八了——迦楼罗是天帝分身的事,你亦清楚了。不错,他下界应劫仅是一说,天帝分身前往孔雀身边,同时也是为了那早已潜伏在幽冥的妖孽。它……并非一般妖物。”
不自然的停顿,天瞾理所当然露出了疑惑眼神,无声催促,却在伏羲的眼中看到了晦涩的沉重。
伏羲苦笑了下,“天瞾,你真的不记得了?数千年前你让金珑的魂魄灰飞烟灭……打破了他们二人的轮回,乱了天理规则,你父亲的魂魄便自此……”男神仍旧不紧不慢,道出的事实却无比沉重,“自此,堕落幽冥成魔——”
宛如一桶冷水兜头淋下,天瞾发觉自己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像是被巨锤狠狠砸了一记,一颗心猛地便沉落下去!
“你……说什……么……”
伏羲的笑容里渗出一丝凄然,抬手扶住那由于过度的震惊而摇摇欲坠的纤细身体,他又何尝不知,听到这个真相的天瞾的心情——当初自己的惊异与悲伤的程度,并不亚于他呵!
“赤灵君的三魂七魄,经过你这闯祸大王多次地从中破坏,渐渐地变得残缺,那两个灵魂之间脆弱的羁绊、不稳定的平衡,终于被你……在那一次,亲手打碎了。”
孕育出那个妖魔,一手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就是你呵,天瞾!
“我……?”天瞾眨眨眼睛,“是我?”
“开什么玩笑!”他突然叫道,又立刻明白了。
因为那家伙是赤灵君——是那个男人的魂魄而成,所以天帝才会那般顾忌它,因为他并非自甘堕落,而是无异于被自己逼迫成魔,所以要不要彻底消灭它亦叫天帝凌举棋不定!
是麽!竟是如此!
伏羲看看他,小笨确实被吓了一大跳,脸都白了,真让人心疼。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横竖这层窗户纸是要在今时今日捅破的了。
停了会,男神幽幽地继续说道:“赤残破的魂魄成了魔,连原来的狐身也无法形成,全凭妖魔的本能附在幽冥皇城吸收力量维持自己的性命,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也没有……化作一株无法行动的火之树妖。”
苦苦修炼,由兽身化为人形,历经劫数,位列仙班,却换来被贬人间、堕入魔道的下场,千年修为一朝散,自己亦不再是“自己”,最可悲的,莫过于此罢!
那么,所经历的那些,所有甜蜜的、痛苦的、快乐的、温存的、悲痛的记忆,又算得什么了?又都有什么意义?
天瞾侧着脑袋沉吟片刻,终是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大不了,成了魔便不再是狐仙,赤灵君已经没有资格得到仙界的怜悯。”
他本来便对那男人没有任何好感,如果天帝凌担心伏魔的任务交给他来做会手下留情而跑来帮忙,那就不用了!
“他是你父亲,天瞾。”
“我说过,我没有父亲。”狐狸一贯的冷笑,一贯的讽刺。
“如今那妖孽盘踞千蚕岭,一朝破土,人间势必遭灾,”天瞾道,“好了,我该知道的大概都知道了,我走了。”看来此处不可久待,三界时间流逝的速度不一样,自己回来快要半日,想必人界已过去好些年,孔雀说过火树妖元气大伤在千蚕岭养伤,算算离它破土的时候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恐怕小昊儿会有危险。
愈是待在此地,天瞾的胸口就愈感烦闷,果然自己还是无法面对伏羲太久。转身,正待拂袖离去,手臂便被拉了住。
天瞾愕然回头,触电一般抽回自己的手,被握住的地方……好烫、好烫。
——为何会如此?明明、明明对这个男人已经……!
已经如何……?
一瞬间连天瞾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垂下眼帘,伏羲的角度只能看到如扇的羽睫,遮去人儿眼内所有的光芒,惟有将手偷偷缩到身后的举动悄悄泄露了心思。
似乎能看穿天瞾所想,男神复又扬起笑。
“天瞾,若你在担心太昊的话,大可不必。”
“什么意思……”纯白的人儿拧起眉,神色间蒙上了明显的不悦,自然是不喜眼前这个男人堂而皇之讨论自己的情人。
虽然他们两人一模一样,可他就是……讨厌伏羲。
不论何时都充满自信与魅力的笑意,好像在等猎物掉入圈套的笑意……这种眼神总是不期然便落在自己身上,让人不舒服。
“等等。好像我的回答还未结束罢?”
“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呵呵……”
一点即着的个性仍是没变,伏羲的视线就这么定在天瞾身上,被吸引住般一动也不动。直至白毛狐狸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凶巴巴地撇开脸吼道:“看什么!”
“……一个男人觉得自己的心上人风华举世无双,看得出神了也不可以麽……月仙?”
果然那张脸飞快地转了回来,写满不可置信。
天瞾怔怔迎上伏羲的目光,刚才的话,难道是自己幻听……
“月仙”那个名字,明明……只有另一个拥有同样脸庞的人才会如此呼唤……为何?为何?
“你……”
“别再勉强自己逃避,天瞾,你应该料到,却不愿意承认事实罢了,可是如此?”男神微笑着摇摇头,在他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藏不住心事的别扭的孩子,如此惹人怜爱,坚强冷漠的外表之下掩盖着脆弱。
这样的天瞾,如何能让他放心,又如何不叫他沉沦?
“这个任务,天帝一早安排让我和你共同完成,所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麽?”
伏羲将那扔在发怔的倔狐狸轻揽入怀,越过强壮的肩,天空变幻莫测的霞光透过水晶碧瓦洒进宫殿,将二人包围。
只闻久违了的温柔嗓音在耳畔萦绕。
“太昊,乃是我在人界修行之时的名字呵——”
吾爱……天瞾啊,你还不明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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