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正是五月初的天气,阳光刚刚好笼满我们周身。面前是一池过膝高的青草,小风来回吹动几下,只见着绿意涌动,碧波荡漾。
我们肩挨着肩,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同桌时光,难得心平气和。
兴许是感冒的缘故,颜晓的嗓子微哑,添了几分历尽千帆的平静。
她说:他既想要温婉听话的妻子,又贪恋娇嗔温软的情人,我都知道。
她说:他妈妈不喜欢我,上个月还给他介绍了街角麻将馆的女儿。
她说:他总是说话不算话,大概是得了一种不招惹其他姑娘会死的病。
她说:我也病的不轻,每当他放低姿态来哄我我就拿他没办法,然后就原谅了。
她说:其实除了花心,他对我挺好的。
我叹了口气,手攥紧了衣裙,“他不是你的良人。”
她忽的笑了,“你放心,我不会和他结婚。”
“没离开是因为舍不得,我在等他说分手呢,如果哪天他主动说了,我绝不留恋。”
“如果他不说呢?”
“就这样耗着呗。”
我拢起眉头。
她噗嗤一声笑了,“等到我遇上另一个人。”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好的呀。”
12.
颜晓。
他既有两意,你自相决绝。
下次再聚,唯愿见着你的新人。
《如花》
By陈惜
改编自河图歌《如花》
——十八年,一年又一年,如花年月匆匆而过,郎归,郎未归。
Chapter1
集镇的小茶楼有一位说书先生,他有很多故事,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编造的,有些是久远的有些是当下的,经他一番讲说,总能让坐客身临其境。末了,或满堂喝彩,或彼伏唏嘘。
先生故事讲得好自然声名远扬,每每到了赶集的日子,茶楼里总是人满为患。这天,我交了一文茶钱一文听书钱,好不容易寻了个空位,翘首以盼,等着先生拍下醒木,听他娓娓道来。
时辰到,先生摇着折扇慢悠悠的踱上讲台,他环视满座,呷了一口茶,叹道:“今日这段故事,要讲一位痴情的姑娘呀……”我从先生的表情来看,心里倏地滋生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戚,隐约觉得这并不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
但凡故事,大多过程悲喜参半,结局或悲或喜;一路笑到最后的,结局无非一个悲字;而令人哭到底的那些,往往还能捡得个欢喜。
我徐徐吹开浮在水面的碎茶叶,抿了一口,暗自思忖:今日这书,是个寻常桥段的故事,还是有点新意?
“啪”一声响,先生拍下醒木,我同所有人一般向台上望去,只见他收了折扇,搁在左手心轻打两下,说道:“这故事,还要从十九年前说起,那年于杳杳年方十五,周霄十六,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欢天喜地谈情说爱的好年月,奈何那周霄一心全在那四书五经上呀……”
Chaptre2
夜已浓,于家爹娘早已睡下,“吱呀”一声轻响,于杳杳从门缝中探出头,她左右瞧了瞧,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月光透亮,她清丽的脸庞上多了几分狡黠,灵秀又精灵,黑发如瀑,铺在她婀娜的身段,饶是她只着了寻常的朴素布裙,仍是如一涡清泉注入树脚,然后满树桃花灿烂,纷纷洒落,晃花了眼。
于杳杳一溜烟儿奔到最角落的那扇门前,她轻叩房门,不待里面应答便径自推门而入。她轻轻关上门,回身,正对上周霄弯起的俊眸,双目黑如墨亮如星,他的嘴角亦弯着,浅浅的笑,弧度似宠溺。
于杳杳顷刻红了脸,两团红晕像那初开的桃花,在油灯昏黄摇摇的光影下,愈开愈艳,无限娇羞。周霄愣了愣,心里一动一紧,恍然发觉喉头有些干。于杳杳朝他婷婷走去,立于书案头,熟稔的磨研,她的手指细长,带着魔力,一圈一圈的磨进了他的心间。
她偏过头,清澈的眼里笑意盈盈,“周大哥,来年此时你便要赴京参加科举考试,你,有没有信心?”
周霄心里一震,不动声色的掩饰好方才的失神,只见他轻轻的笑,俊秀的脸庞上一派从容,泛着勃勃亮光。他说:“杳杳,你相信我,来年秋日,我一定会衣锦还乡。”
于杳杳郑重的嗯了一声,她研着墨,不假思索的说:“周大哥,我自是相信你的,在杳杳心里,你最有才华,一定会金榜题名。”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周大哥,倘若你不能金榜题名也无妨,回到小镇,我们一家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也是好的。
周霄突然握住她的手,于杳杳一惊,指间的墨条落了,溅出几个墨点。他拉过她的手,带了温温的热度,和安心的力道。他盯着她娟秀妍丽的脸,心尖是柔软的也是坚定的,他说:“杳杳,于叔于婶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亦不会让他们失望。待我金榜题名,便娶你为妻。”
于杳杳怔住了,周霄执起她的手背,放在唇边印上炙热的一吻,他深情款款:“杳杳,你可愿意嫁我为妻?可愿意等我金榜题名?”
她眼里忽的涌起无边无际的喜色,忙不迭的点头,“周大哥,杳杳愿意,我会等你金榜题名,等你娶我为妻。”
周霄放开她的手,舒了口气,他道:“好。”然后他笑着把目光放回书卷上,神思专注,一心一意。于杳杳稳了稳起伏乱跳的心绪,重新拿起墨条,替他研墨。
Chapter3
于家爹娘对周霄固然是有恩的。
那年,周霄不过五岁余,周家爹娘双双染病先后离去,家徒四壁,留了个孤苦无依的稚儿。于家周家本是邻居,仅一墙之隔,于家爹娘心善,起了抚养周霄的心思。
于家爹爹问四岁的于杳杳,“杳杳,你可喜欢隔壁的周大哥?”
于杳杳正伏在书案上练字,这些字还是前一阵子周霄教她写的。她抬起头,开心的笑,脆生生的答应:“喜欢呀!”
于家娘亲闻言眉开眼笑,她问:“那爹和娘把周大哥接来和我们一起住可好?”
于杳杳双眼一亮,弯出了两个小梨涡,小脑袋点着:“好呀!”
就这样,周霄成了于家的半个儿子,于家爹娘抚他长大供他读书,他与于杳杳享着同样的爱在同一个屋檐下双双长大。日子虽是贫寒了点,但到底衣食无忧,精神富足。
对于周霄进京求取功名一事,于家爹娘是满心欢喜极其赞成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必拘泥于市井苦日子,因此两个老人家私下合着一商量,早早便把他进京的盘缠备好,又揽了家中的大小活计,好让他用心读书。
于杳杳这朵情窦初开的桃花儿,四岁时喜欢隔壁家的周大哥,十五岁甚欢喜自己家的周大哥。他寒窗苦读十年,她亦陪他十年,白日候他下学堂,夜里灯火幌幌,研墨不语。
子时追逐丑时,日末追赶凌晨,夕阳替换朝阳,花开花落,叶枯又生。日子就如握在手心的水,从指缝渗出,终归漏空。一晃,便临了科举考试的日子。
这天,周霄穿上了于家娘亲缝制的新衣,月白色的长袍正合身,他举手投足间皆是书生的文雅气度。于杳杳看得痴了,她小脸酡红,慌忙夺过他的包袱,看着希冀满满的于家爹娘,说道:“爹、娘,我送周大哥去小渡口。”
两老点点头,红了眼眶。于家娘亲上前理了理周霄的衣袍,嘱咐道:“霄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于家爹爹挥挥手,说道:“去吧。”
周霄突然跪在两老身前,他磕了三个头,说:“于叔、于婶,霄儿定不会辜负二老所望。”说罢,他起身往外走,于杳杳亦跟了去,唯留于家爹娘以袖抹泪,半是不舍半是欣慰。
Chapter4
天边的黑云还未散尽,巷子里的家家户户仍在睡梦中,前方灰蒙蒙的,偶尔露出一两个匆匆赶路的行人,也很快隐没在浓浓雾气里。于杳杳跟着周霄往小渡口赶,两厢无言,只听得见布屐踩过石板留下的余音。
到渡口的时候天初亮,堤上杨柳依依,千丝万缕。碧波荡漾的江上停了一只古旧的船,它挂着白帆孤零零的靠在堤边,虽有杨柳枝的掩映,依旧醒目得很。
于杳杳在堤边止了步,她卸下肩上的包袱给周霄,千言万语到嘴边只成了一句:“周大哥,一路平安。”她垂下脑袋,掩住眸里翻腾的水汽。
周霄叹着气,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于杳杳的额头抵着他宽厚的胸膛,顷刻,泪湿了他的衣襟。这时,年迈的艄公从船篷里走出来,提醒道:“这位公子,你赶紧上来吧,我们要启程喽!”
拥着于杳杳的双臂紧了紧,然后周霄放开她,他温柔的替她拭泪,柔声安慰:“杳杳别哭,你等着我,金榜题名后我便回来娶你。”
蓦地,两团红霞浮上于杳杳洁净的脸庞,她呐呐的点头,回答他:“周大哥,我在家里等你,我等你回来娶我。”
周霄笑起来,如雨后初霁煞是好看,他捧住于杳杳的脑袋,俯身轻啄了下她光洁的前额。他笑着看见她明艳的脸一下子烧红,趁着于杳杳愣神之际,他狠下心踏上帆船。
船很快便朝着悠悠江水行去,于杳杳红着脸使劲的挥手,她笑着,直到船只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白点,最后彻底消失在江面上,她方才垮下脸,满是落寞的往家走。
这年冬日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小镇的温度低得不像样子,家家都烧起了火炉驱寒。于家三人却满心期盼,周霄已经走了四个月余,算算日子,也是回乡的时候了。
一大早,于杳杳不惧严寒,她裹了件极厚的袄子出门,搓着手往小渡口跑,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秀气的脚印。冷风冻红了她的脸,却不能阻碍她双眸里亮晶晶的光,她满心欢喜,脑子里装满了多日未见的周大哥。
怎奈天不遂人愿,一连十多天,于杳杳总是兴奋雀跃的到了小渡口,又兴致怏怏的离开。冬雪没有消停的迹象,巷子里的雪已积得很厚了,于杳杳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巷子里,浸入鞋里的寒意从脚底窜进心底,她受了寒,生了一场大病。
Chapter5
每日卯时,小渡口的江面上都会停一只船,这只船把京城的人送回小镇,又把小镇的人送去京城,日日如此,从不误时。
于杳杳大病初愈已是来年春日,积雪消融,小镇里又是绿意葱葱,人来人往。这期间,周霄仍未归来,于家爹娘不由长吁短叹,知道他此番定是落了榜。于杳杳每日卯时依旧往小渡口跑,她不求他金榜题名,只盼他早日还乡。
堤上的柳抽出了新枝,一日日长着,垂进江中,似乎想要努力挽住奔流的江水。春天的花儿开又落,秋天的风吹走了夏日明晃晃的圆月,冬日雪纷纷,又到了一年的尽头。于杳杳成了每日卯时小渡口最温柔的风景,婀娜的身影一日日消瘦,那张脸失了些明艳,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孤帆悠悠,在无边无际的江上一去一来,于杳杳的所有悲喜却全给了它。她向艄公以及从京城回来的那些人打听消息,他们都摇着头,周霄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于杳杳心里担心他,又固执的坚信他一定在京城的某个地方为来年科举考试苦读,她只盼着某一日这古旧的帆船,能带回她日思夜想的人。
从京城来小镇的人多了起来,原来的老艄公年纪太大渐渐不能整日使船,京城那边发来了一艘大帆船,每日夜里抵达小镇渡口。
于杳杳点着灯笼,巴巴的站在堤上等待。夜里的云很低很低,和江挨得很近,云层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大雁的啼叫,听进心里只觉得凄凉。她望着宽阔的江际边隐隐浮出帆船的影子,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忐忑不安的望着这只船越来越近,她想着:周霄他,在不在船舱里?
从船上下来的人形形□□,有问路的,有搭讪的,却独独不见周霄的身影。于杳杳每日都要在堤上等很久,直到堤边的人走光了,船也开走了,她才提着光已微弱的灯笼回家。西风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她打了个寒噤。
于杳杳每日走在这巷子里,想着周霄夜里温习四书五经的场景,想起了自己为他研墨的那些日子,她不由自主的挂起了笑,笑着笑着,却哭了。这条古老的巷子,日复一日,见证了于杳杳所有的笑容和泪水,还有她的坚持和思念。
Chapter6
三年了,周霄还未归来,于杳杳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也成了小镇里为数不多尚未嫁人的老姑娘。别的老姑娘是嫁不出去,而她是不愿意嫁出去。
十八岁的于杳杳,艳惊小镇,她被冠以小镇里最美的姑娘。所以尽管她已经是个人尽皆知的老姑娘,每天上门求亲的青年才俊仍是不少,有的是土生土长的的小镇青年,大部分却是慕名而来的京城才俊。
尽管于家爹娘知道于杳杳的心思,却也不再执着于周霄的承诺,女儿年纪大了,两个老人为她的终身大事忧心忡忡。
于家爹爹抓住机会便劝她:“杳杳呀,这些青年才俊,有的学富五车,有的胆识过人,有的家财万贯,最不济的也是性情温和为人实诚,你挑一个看得上眼的,和他好好过日子吧。”
于杳杳摇着头,她说:“爹,我答应过周大哥,我会等他回来娶我。”
于家娘亲时不时的也要苦口婆心的开导她:“女儿呀,宵儿已经三年未归,他归期未定,你却错过了嫁人的好时机,你不能等他了。”于家娘亲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女儿呀,你也等不起了。”
于杳杳红了眼,她还是轻轻的摇头,守候周霄的心思依然坚不可摧。“娘,我只想嫁给周大哥,我一定要等他。”
于杳杳非等周霄不可,于家爹娘多劝无用,最后索性由得她。其实二老心里,何尝不是思念着他,对他仍旧抱了一丝微薄的希望。
上门求亲的青年才俊们皆不甘心,他们捕捉到了于杳杳眼里的期待与失落,最后只能带着满腹疑问悻悻而回。
柳树每年都会抽出新枝,每年冬天都会下一场大雪,而那只大帆船,来来去去每日都会出现,它毫不留情的带走了于杳杳的美好年华。
一年,又一年,小渡口的风景依旧与十八年前的风景一样温柔。只有奔流的江水,和进京赴考的周霄,一去不曾回头。于杳杳在小渡口看遍了十八年的四季变化,春花夏月秋风冬雪,在她俏丽的容貌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她老了,也还是最漂亮的老姑娘。
Chapter7
十八年里,于家爹娘先后去世,老人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周霄平平安安的,有朝一日,他能回到小镇和于杳杳成亲。于杳杳擅女工,且远近闻名,于家爹娘走后,她凭着手艺养活自己倒不成问题。
于杳杳是个一根筋的姑娘,小镇的渡口,她一站便是十八年。她的思念给周霄建了一座明月楼,也不知他夜夜睡在这明月楼里,有没有想起小镇上的这个家和思念他的这个人?
镇上的人私下里议论纷纷,猜测着周霄的状况,他是负了心还是出了事?说到最后大家都止不住的叹息:于杳杳呀,真是个苦命的好姑娘!
天边的红霞一簇一簇的,映红了小镇,映红了江水。吹着徐徐微风,杨柳枝轻轻的摆动,泛起了粼粼江水。于杳杳身上铺了一层霞光,她直直的盯着无尽的远江,不悲不喜,却心怀希望。
“驾、驾、驾、吁……”一个容貌俊朗的中年男子驾着马经过小渡口,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眼仍是姑娘装扮的于杳杳,在渡口边的客店下了马。
男子在店里打了一壶酒,他向店家打听道:“渡口提上的可是于家杳杳姑娘?”
店家面带惋惜,点头道:“正是。”
男子的疑惑脱口而出,“难道她现在依然尚未嫁人?”
店家摇摇头,解释道:“她要嫁的人去了京城,她等了他十八年。”
男子愣了愣,长长的吁了口气,“原来如此!”叹罢,他拎着酒壶出了店,远远的看了半晌堤上静立成画的女子,终究骑着马哒哒远去。这男子,亦是那年求亲的青年才俊之一。
Chapter8
“啪”重重一声响,先生拍下醒木,说道:“这故事,就暂且讲到这里了。”
我回过神,怜惜之余,只觉得悲伤。我旁边一个大娘满脸同情,她问道:“先生,后来那周霄可金榜题名回了小镇?他可与杳杳成亲?”
先生摇着折扇,他一脸高深的模样:“故事最后的结局,便但凭大家想象。”说完,他便留下满座悲戚的听客,出了小茶楼。
大家纷纷叹气,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周霄一定衣锦还乡娶了于杳杳,漫天的红霞意味着故事的结局肯定是好的。”
“也不一定,或许周霄在京城出了意外?也或许他攀上了富家小姐呢?”
“周霄是生是死,于杳杳何不上京去探查探查?”
……
在这些议论中,我看见茶楼门口的角落里走出一个眼眶通红的美貌如花的中年女子,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以袖拭泪,匆匆走出茶楼。
我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茶楼转角,心里重重的叹息:这是故事,这又不只是故事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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