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邑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这场雨过了以后,天气便要渐渐热起来了。农人们在田间忙碌,水牛在溪边喝水,细细的雨随着柳条在风里摇来摆去。一大早城门进进出出的人就络绎不绝,守城的小士兵打了一个呵欠,被对面当班的狠狠瞪了一眼,又赶紧挺直了身板注视着城门口。
街上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卖青菜的老伯仍然挑着担子坐在街口,也不吆喝,等着人主动上前来问;街尾的巷子里酒肆的旗仍旧撑得高过屋顶,“无眠”的香味儿一路飘到巷口;曹先生的旧宅门口仍旧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有几个看着似乎比春天长高了一截。
可是又有一些不一样: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穿着赵国军队的战袍,手里握着兵器,在街上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城门口有些发乌,想来应该是被火熏过;街边不少门口都坐着家中的女人,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空洞而麻木。
褚嬴站在街头,脸掩在蓑帽的宽沿下,看不清神色。过了半晌她终于抬起头,走向身前的院门,抬起手轻轻叩了一下。
不过片刻,一个脑袋从门内探了出来。
“你是何人?”
“敢问……此处可是胡邑令……”
“不是!此处是赵国的韩大人!”那人飞快地答了一句就要把门关上。
“那……”褚嬴赶紧伸出手撑住门,“可否劳烦您告诉我,原来这里的胡邑令一家都去了何处吗?”
门里那人把门稍稍拉开一个缝,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从头到脚地细细打量了褚嬴一遍,而后答道:
“你去城北铁匠那片去问罢!”
褚嬴向他道了谢,那人点了点头就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穿过主街一路向北,是城中铁匠居住的地方,石邑的铁匠手艺不凡,又加上附近驻扎了不少的军队,因此打铁的生意常年都是热火朝天地进行。不管严冬酷暑,不管战事和平静,铁匠们的锤子从未停下过。这里仿佛是被隔绝开的一片世界。
石邑令的名字城中人人都听说过,褚嬴本以为一问路大家都会知道,谁知一说起胡邑令和文氏,人们各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样子。褚嬴心中不禁感到纳闷,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想到石邑前段时间和赵国军队的惨烈战争,褚嬴心中便升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也有路人不知道什么姓胡的邑令和文氏夫人,褚嬴便想起了怀英,她那副活泼开朗的性格难得有人会不记得。果真那人给她指了去到怀英住处的路。
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时,她还又惊又疑,等到自己亲眼看见的时候,就只剩下“惊”了。
推开院门,里面是不大的几间房,同周围铁匠们的住处相比已经是好了许多。院子里没人,褚嬴坐在院里的井边,看了看屋外的树,耳畔是铁匠铮铮的打铁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她的心底里冒了出来。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木棍一下一下哒哒的敲着地上的青石,伴随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在褚嬴的耳边响起。
“是哪位……”
那人见到褚嬴回过身,抬起头上的蓑帽,先是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而后便哈哈地笑了起来,也顾不上跟褚嬴见礼,就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跑:
“怀英!你看这是谁来了?!怀英……”
褚嬴望着将吴的背影,也想像他那样重逢故人、欢欣鼓舞,可她刚挤了一个笑脸出来,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不一会儿,屋里就有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兄长,你腿还没好,就不要走动了,不管是谁来了不我都不能让你出去……”
将吴被扶着走到了门口,赶紧把怀英拉到前面说道:“你看!”
怀英打量了一眼那斑驳的蓑衣,而后抬起头,见到了蓑帽底下那张苍白而又熟悉的脸。
她先是“啊”了一声,冲上前去将褚嬴的帽子摘了,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而后这才拉着褚嬴进了屋,又惊又喜地问道:
“你怎么回来了?你何时回来了?”
“我……”褚嬴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怀英打断了。
“你……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怀英慌慌张张背过身去,转眼间就变了语气,声音仿佛有些微微颤抖。
褚嬴上前拉住她的袖子,被她一把甩开,又拿背冲着褚嬴。褚嬴看看将吴,将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正想上前去拉过怀英,就见她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而后带着哭腔说道:
“你是来取笑我兄妹二人的吗?你在赵国待得可舒服?抢了别人的城池,掳走别人的百姓……你们……”
将吴上前拉住怀英,低声劝道:“别说了……”
褚嬴这才想起来什么,忙问将吴道:“邑令大人……和文夫人……可还好?”
将吴眼神一暗,没有说话。怀英转过身来,满面泪痕,冲褚嬴哀声说道:
“他们战死了!都战死了……死在赵国人的手下……”
褚嬴最不愿意相信的猜测此刻成了真,她除了悲伤竟还有一丝的不真实之感。这样一座城,这样一家人,就在半年之前文氏还嘱咐她要帮忙稳稳怀英的性子,让她不要成天到处疯跑,就在几个月之前,石邑令还领着众人在城中的阁楼上行春祭大礼,和众人谈笑风生。那时候的石邑只是个静谧安详的小镇,人人有酒而足,策马射箭,生活快意而奔放。
如今的石邑表面上看来跟原来是没有什么两样。可谁能知道有多少户人家里没了儿子丈夫,又多少孩子没了父亲呢?站在院子里,她仿佛还能见到石邑令和文夫人在庭前争论政事的场景。她有的不仅仅是物是人非的悲哀,更是恍如隔世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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