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媛西接了:“你好?”
聂廷昀正从华尔道夫出来,要回家找找自己八百年不穿的柔道服,才下地下车库,从电话那头听到冯媛西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和这位冯教练不算熟,但在役时也打过不少照面,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一听就听出来了。
他皱了下眉:“崔时雨呢?”
冯媛西觉得这声音很耳熟,问道:“你哪位?”
“聂廷昀。”
冯媛西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艳绝大学城却像堵“铜墙”的聂老大,给她以“铁壁”著称的爱徒打电话?这是什么走向?“铜墙”遇“铁壁”,也算是绝配?
聂廷昀道:“是冯教练吧?”
冯媛西清了清嗓子,简单讲了一下崔时雨现在的状况,按捺着满腹好奇道:“你有事明天再找她吧,我先挂了,得联系她堂姐过来。”
聂廷昀找到自己的车,没等开口,那头就传来“嘟嘟嘟”的挂断音。
他叹了一口气,小丫头打人的时候不是很凶吗,平时怎么弱成这样,说晕就晕。
校医来到柔道室的时候,崔时雨已经恢复了意识。
“主要是血糖过低。”校医如是说,给她拿了口服葡萄糖让她喝了,又问,“这学生的家长呢?”
冯媛西道:“在路上。可能要晚点儿才能过来。”
校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小丫头苍白的一张小脸,苦口婆心地说道:“你这个症状有点儿严重呀,最好去医院抽个血检查一下,目前不排除贫血的可能性。”
崔时雨点了下头,和冯媛西说:“不用麻烦我堂姐过来了。‘十一’期间正是她忙的时候,她走不开的。”
她猜得不错,过了一会儿,崔念真又打回来说没法请假,过来也肯定很晚了。她又确认了一下崔时雨的情况,算是稍微放心。
冯媛西说:“你晚上也没法训练了。让宋佳言送你回寝室?还是你要回家?”
崔时雨整个人有些发蒙,现在还有点儿耳鸣,脑子里好像有一艘轮船开过来又开过去,汽笛声一阵阵从左耳到右耳经过。
头好疼。
“我回家。”
冯媛西和宋佳言说:“那你送……”
“我送她去医院吧。”
众人循着声音齐齐望过去。
聂廷昀站在门口,如芝兰玉树,帽檐压低,遮住半张脸,身穿连帽衫、运动裤,手上随意抓着一件外套。即便穿得随性至极,他也和周围的人有一层“壁”。
很多人就聂廷昀和凡人“有壁”这件事,进行过严肃的探讨,最后得出结论:不是因为别的,那就是传说中的“颜值壁”啊。
四下一时静得好像能听见心跳声,接着,女选手们接二连三倒吸一口冷气,按捺着尖叫互相咬耳朵。
“聂老大居然来咱们体大了?”
“活的!”
“非赛时的聂廷昀!”
聂廷昀抬手摘下白色的棒球帽,目不斜视地朝崔时雨走近。
小丫头背靠着墙,坐在道场地面上,眼神有点儿迷茫。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冰凉,问:“能起来吗?”
崔时雨看人影影绰绰,不太分明。但她知道,聂廷昀来了。
她愣愣的,放任视线落在他的轮廓上,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很倦,连过度思考也放弃了,循着本能给他答案。
“能。”
他摊开手掌给她,她没抓,手一撑起身,勉强站稳了。
或许是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和他隔三岔五便有些亲密接触,潜意识里多少还留存惯性,因此对他发出的指令本能地保持顺从。
他展臂将她自身后环着,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毕竟更过火的接触都有过了。
可在旁人看来,这对崔时雨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亲昵姿势。
崔时雨淡淡地抬头看他:“走吧。”
队友们化身“柠檬精”,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发出“啊啊啊”的语气词。
这是什么亲密的对话?!简直不要太老夫老妻!
感觉越来越离奇了。冯媛西张了张嘴,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儿超乎想象,半天才蹦出一句:“那你们路上小心。”作为一方家长,这一发话,等同于官方盖章认可了这门亲事。
队友们目送他俩相偎着出门,叹息地抓住了彼此的手,默默给对方打气: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但唯独聂廷昀……有也不会属于你。
医院里永远嘈杂,这个时间,大厅里还人头攒动。
崔时雨坐在等候区,看着他排在队伍里,背影高挑,仿佛和周围格格不入。
原来聂廷昀也是会排队的……也会去医院挂号。
又是另一个未曾见过的聂廷昀,她怀着新奇,视线几乎要黏在他身上。
聂廷昀拿了挂号单回来,却见她死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扯唇道:“看什么?低血糖低傻了?”
他朝她摊手,她下意识地伸手搭上掌心,被他带着上楼看医生。
医生只用了三分钟时间就结束了诊断,和校医的结论如出一辙:“有贫血的可能。”然后大手一挥,打发他们下去抽血化验。
“武神”崔时雨天不怕地不怕,除了聂廷昀是她的克星,竟然还有一大天敌——她晕针。
皮筋刚绑上,小丫头眼眶就红了,自己还全然不知。聂廷昀稀奇地看了她一会儿,想揶揄,又担心她更害怕,没敢开口。
医生开始擦碘伏,另一头准备好了针,崔时雨蓦地把眼睛闭上,都没敢往那儿看。
抽血的人动作无比娴熟,连话都懒得和你多说,招呼更不打一个。崔时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一片漆黑里,只觉感官被无限放大,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进了皮肤,很疼。
她蓦地咬住下唇,几乎停了呼吸。
抽血的时间于她而言似是度日如年,慢慢地,鼻头也跟着红了,这回自己也感觉到,是想哭。
可是,太丢脸了。她怕打针怕到哭,还是当着聂廷昀的面。
崔时雨忍到喉头哽得生疼,忽地,温热的手落在她后颈,轻轻捏着,手法像极了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她原本僵硬地梗着脖子,注意力忽然被他掌心的温度、触觉夺走。
他手心有茧,拿捏着她最脆弱的命门,在轻柔地摩挲。
时间放慢了,又变快了。
还没等她感受完,窗口的医生就说:“行了,明天下午四点之前过来拿检查结果。”
崔时雨睁开眼,微觉愕然。
抽血不知什么时候就结束了,他的手也已经离开了她的后颈。
针眼处被摁了一个酒精棉,她伸手想去碰,被他抓住手,带着往外走。
“别乱按,小心瘀血。走了。”
等上了车,聂廷昀说:“你明天还要训练?”
“嗯。”训练一日不可荒废。
“那我来拿检查结果,等你有空了再带你挂号找医生看看。”
“好。”
聂廷昀开着车,狐疑地偏头瞧了她一眼,小丫头低眉顺目,乖得不行。
“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崔时雨今天大脑供血不足,问什么都答真话,绝没半点儿虚言——因为脑子不太够用。
听了他的困惑,崔时雨非常认真地答:“我感觉你今天……有点儿像我爸。”
不是那个真的爸爸,而是存在于她想象里,会带她看病,陪她打针的爸爸。
聂廷昀挑眉,想骂句粗口,想往她脑袋上弹个栗暴,还气得有点儿想笑,末了干脆冷嗤一声,拐弯走下三路,反正对手在这方面是只菜鸡。
“这就想叫我爸爸?以后在别的地方有你叫的。”
崔时雨不出所料没听懂,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车子拐进她家小区,停在九号楼前。聂廷昀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转头和她对视,笑了一下,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没什么意思。”他说,“你该上去了。”
目送崔时雨上楼,他手把着方向盘良久没动,有点儿心浮气躁。
小丫头每每用清澈的眼神朝他望过来,露出一副充满困惑的样子,都让他生出某种破坏欲。
天真惑人,原来如此。
一抬头,他看到崔念真不知何时站在车边,抬手敲了敲他的车窗。
“小子。”崔念真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他,“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感觉来者不善。
聂廷昀慢条斯理地下车,背对着崔念真关上车门,刚一转过身,领口就被崔念真一把揪住。
崔念真用力之大,好像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逃犯。
聂廷昀比她高一个头还多,被迫弯了腰,有点儿狼狈地和她对视。
他从事柔道多年练就的超群反应力,在念及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女的,还是崔时雨的姐姐的时候,彻底烟消云散,并且很快就打算破罐子破摔。
随你吧。我还能怎么办?
聂廷昀保持弓着背的姿势,平静地伸手,虚虚地握住她的手腕,让她别扯得那么用力。
“你和她到什么进度了?碰过她没有?”
“哪种碰?”聂廷昀挑起一边嘴角。
崔念真眼里生出怒火:“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
聂廷昀倒也不想真的得罪这位堂姐,笑了笑:“她才成年,我又不是禽兽。”
崔念真盯了他片刻,似乎相信了,手一点点从他帽衫领子上松开,说道:“你是要泡她玩玩,还是认真的?”
聂廷昀直起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反问?:“我现在说了,你信吗?”
崔念真摩拳擦掌要伸手,他双手摆了个“投降”的姿态,退后一步。
“我不知道。崔小姐,说老实话就是,我没法预料一段感情能走到什么地步。”
他自问答得十足诚恳,对面的崔念真先是一怔,接着,眼眶便红了。
聂廷昀有些愕然。
崔念真说:“她有问题。”
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这猝不及防的四个字像往无波古井里砸了块石头,发出“咚”的一声。
聂廷昀瞳孔微缩。
从前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汇集至脑海,最终定格在误接电话那日崔念真提到的费医生。
他脱口而出:“费医生?”
崔念红着眼睛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些让他困惑的违和之处,他而今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儿边际。
聂廷昀心道,难怪。
难怪她总是向他展示前所未有的清奇脑回路。
难怪在面对他时,她的逻辑无法以常理度之,甚至常常走向某个极端。
但……是什么问题?
崔念真平复情绪,抬头说道:“你想知道?我带你去见费医生。”
没有一丝犹豫,聂廷昀打开车门,说道:“走吧。”
一路上,他不停地回想崔时雨出现以来的一切行为。崔念真坐在他身侧,似乎沉浸在某种担忧里,气氛阴沉得让他都觉得压抑。
“我后悔了。”崔念真说,“怂恿你泡她这件事,我后悔了。”
聂廷昀没吭声。
她望向窗外,继续说下去?:“你如果不是非她不可,就换个人招惹吧。”
聂廷昀觉得荒谬,说道:“这是我的私事,崔小姐。”
崔念真动了动唇,没再开口。
车停在一幢装潢中古的办公大楼前,崔念真在前台登记,聂廷昀站在她的身侧,视线掠过登记簿,微微一怔。崔念真签名的那一栏,办公地名字是:费难心疗内科医院。
走进电梯,崔念真问:“你看到了?什么感受?”
“我需要有什么感受?”
崔念真冷嗤:“不害怕吗?万一我妹精神分裂呢?”
聂廷昀心中升起一点儿薄怒,又因这人是崔时雨的姐姐,好歹按捺住了,说道:“你能不能别咒她?”
崔念真显然不信他的心毫无动摇,电梯门打开,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费难心疗内科医院在走廊最尽头,崔念真率先推门进去,和护士确认了预约信息,被引至费难的办公室门口。
崔念真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声清朗的“请进”,她转头朝聂廷昀道:“你自己进去吧。”
聂廷昀握住门上的黄铜把手,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自己竟然有点儿紧张。
“嗒”的一声,他转动把手,推门进去。
费难自办公桌后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从门口进来的人高挑瘦削,身材单薄却看起来孔武有力,长着一张足以迷倒无数少女的脸,气质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行止沉稳,眼里又藏着狷介之气。
费难失神了几秒,以为护士带错人了,说道:“对不起先生,请问您是……”
聂廷昀已经走过来,在他对面落座。
“费医生,我是崔时雨的男朋友。我姓聂,是她堂姐让我来的。”
费难有些恍然,竟然是他——崔时雨的神。
“请坐。”费难掩饰住心中的讶异,微笑着道,“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聂先生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聂廷昀视线扫了一圈,落回费难脸上,问道:“崔时雨到底生了什么病?”
费难声音和缓地道:“你想从哪里听起?”
那并不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在费难的讲述里,也并无任何惊心动魄,可聂廷昀脸色沉重,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末了,费难问:“聂先生,你听说过‘洛希极限’吗?”
聂廷昀道:“听过。”
下一刻,他却怔住了。
洛希极限,是物理学上形容天体之间距离的概念。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天体就会倾向碎散,继而成为第二个天体的环。也就是说,他们互相吸引,却不能靠得太近。
费难:“洛希极限,这个概念很像你们目前的关系。一旦关系紧密,人会本能地对彼此索求。可她的本能不是索求,是奉献。她会给你一切,直到自己再也给不了你什么。而你永远不会担心她拒绝你,任何事都不会。即便拒绝,她也会归罪于自己。这就是‘约拿情结’真正使人趋于自毁的地方。”
停了停,费难又道:“当人习惯归罪于自己,到最后难免会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罪恶,如果无法找到救赎的途径,他会选择自我毁灭。当然,我并不是说崔时雨以后会变成这样。可从我的角度来看,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最好是离开她?”聂廷昀的脸上露出嘲讽的意味。
费难不为所动,只说:“我无意左右任何人之间的关系,我只是把所有的可能预先告知于你。”
聂廷昀点点头,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身道:“谢谢。”
他走出来,崔念真正靠在门口等他,问道:“你明白我带你来见费难的意思了吗?”聂廷昀眯起眼睛。
“聂廷昀,你或许知道她默默地追随你的人生长达三年之久,可是在这期间,她从没有想过和你发生任何关联。在她的理想状态里,你们应该是平行线。但现在,事情脱轨了。
“她离你越近,就朝危险多走一步。到最后,你还是你聂廷昀,可她再回不去她崔时雨。”崔念真目光恳切地看着他,说道,“我不能眼看着她这么下去,聂廷昀。我也不能寄希望于你,祈求你不会把她逼到那一步——我没法试炼人性。至少现在,从你身上我没有看到高尚、宽容,或是耐心,我看到的是,你连怎么定义你和她的感情都不知道,你只是散漫地对待这一切,拿捏着她的真心。
“你不明白,她迟钝得甚至理解不了亲情,因为她十几年来一直是被放弃地活着的,所以她很难和人建立任何亲密关系。就算是我,也是把心掏出来才能撬开她一点儿壳子。你的存在对她来说太特别了,如果下一个放弃她的人是你,我想象不到她会怎么样。我太害怕了。
她说:“所以,算我求你,离她远点儿吧。”
聂廷昀终于自沉默里抬眸,那双漂亮的眼睛幽深不可见底。
他凝视了崔念真片刻,长睫垂落,掩盖住所有的阴郁,问道:“万一她情愿被我毁掉呢?”
“聂廷昀——”崔念真一刹那汗毛倒竖。
“崔小姐,我不做慈善。她敢来自投罗网,我就敢来者不拒。我再重复最后一次,这是我的私事。”聂廷昀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二十多年来,从没人敢左右过我什么。你,当然也不行。”
停了停,他按了电梯要下地下车库,看样子是不打算送她的。两人彻底谈崩了,也的确没办法继续交谈下去。进去之前,他挡住电梯门,回身问:“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崔念真怒视了他片刻,只得咬牙道:“我找你的事,还有‘约拿情结’的事,你最好不要和她提一个字。”
聂廷昀在电梯门关闭之前颔首道:“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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