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的时候,陈瑾轩才回到方晓苒的家,站在门外轻轻推了推那墙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他却也没有就此推门进去,而是照旧在那门上敲了几声。毕竟如今他是要和一个还有些陌生的女人同住在这里,心想还是多注意些礼数比较好,既避免方晓苒的反感,也借此与她保持些许距离,免得日后被附近多事的人传出什么闲话去。
过了片刻,方晓苒便出来开了门,见着陈瑾轩,一面让开路来,一面不好意思的说:“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我忘了把钥匙给你了。”
走进门来的陈瑾轩于是侧过脸,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的,我昨天也忘记了。”说着便拎着皮箱穿过天井进了客堂,将箱子放在墙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不经意的见着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这时方晓苒也关了墙门,回到客堂里,见着陈瑾轩坐在那里,于是对他说了一声,“陈先生,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整理好了,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
“好的,谢谢,麻烦你了。”陈瑾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她浅浅一笑。
而这一眼四目相对竟让方晓苒禁不住的脸红起来。毕竟这些年她都很少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陈瑾轩这样与他年纪相仿的异性就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如今忽然逢着家里多了一个房客,她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过来,就连见着陈瑾轩心里也总是莫名的觉着无措,想找些话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而不说话又怕陈瑾轩觉着她不礼貌。于是这样一点小小的烦恼就叫她为难的伤透了脑筋。
这时的陈瑾轩见着桌上那本诗集,一面托在手中轻轻的翻开来,一面好奇的问了一句,“方小姐也喜欢读泰戈尔的诗?”
“是的。”方晓苒点了点头,又不无几分好奇的问:“陈先生也喜欢吗?”
“我于它就像有着迷航的人于灯塔的情愫。”陈瑾轩说着翻开手中那本诗集的目录,“不知这一本中是否收录了《密约》,记得第一次读到泰戈尔的诗就是那一首。”
“那首诗我也读过的,只是始终都读不太懂它的意思。”方晓苒说着,望了一眼手捧那本诗集的陈瑾轩,仿佛忽然就少了些许方才的陌生,俨然这世间的有些事就如情愫一般的微妙。
陈瑾轩这时也合上那本诗集,看着她浅浅的一笑说:“或许诗的唯美,就是有一天,我们会在生活中不经意的将它读懂。”他一面如此的说着,一面又想起郁曼琳来,仅仅因了忆起一首诗,就令他于已近绝路的爱情又生出一丝希望,一丝在任何理性的人看来都不该有的希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瑾轩抽出空来去了一趟郁曼琳那里。恰逢这天王妈被郁曼琳叫来打扫房子,而门铃响的时候郁曼琳又正在楼上的浴室里,于是王妈便走出去隔着院门问了一声,“请问您是来找我们家太太的吗?”
“是的,不知曼……”陈瑾轩的话刚到嘴边,就忽然想起郁曼琳曾对他说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叫她陆太太的,于是连忙改口问了一句,“请问陆太太在家吗?”
“太太在家,只是这会儿正在楼上淋浴。”王妈答了陈瑾轩的话,忽然又觉着他那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于是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陈,有劳你替我告诉陆太太一声。”
“我这就去告诉太太,您请稍等一会儿。”王妈说着便转身回了屋里。上楼的时候她才想起陈瑾轩此前是来过的,她还清楚的记得,陈瑾轩上一次来,郁曼琳还问过自己这人是否带了服装店的衣服来。只是上一次她并没有太注意陈瑾轩的样貌,而这天,虽说是隔着镂空雕花的铁门,但她还是仔细的打量了陈瑾轩的衣着。虽说这王妈只是个下人,但在那些有钱人家里出入的多了,她这双眼睛看人身份也就变得很是老道。她觉着以陈瑾轩这样的衣着和言谈时的风度,绝不会是郁曼琳说的服装店里送衣服的伙计。于是上楼的这一会儿功夫,她就将她心里的那一本帐都翻了一遍,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一个一个的联系了起来。
就在王妈去到楼上的时候,郁曼琳正从浴室里出来,穿了件睡袍正要下楼去。王妈见着她,赶紧放下满怀的心事,小声的说了一句,“太太,有位陈先生找您,正在门外等着。”
郁曼琳尽管此时已猜出王妈说的陈先生是谁,但却依然故作一脸疑惑的问了一句,“哪位陈先生?”
王妈于是又回了一句,“那位先生只说了他姓陈。”
“我去换身衣服下楼看看,你去做事吧。”郁曼琳说着便又回了房间,换下身上的睡袍,特意挑了件中规中矩的黑色夹棉锦缎旗袍穿上,又披了件貂皮小外套,这才下了楼去。
这时的陈瑾轩已然在院门外站了许久,正尴尬的想要就此离去,却又见着郁曼琳推开楼门走了出来。只见她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近乎用去一分钟的时间才走过这十米见方的庭院。
陈瑾轩隔着院门看着她那张不含一丝笑意的脸,加之方才于门外等了这许久的尴尬,只觉着此趟前来倒像是自寻没趣,于是只说了声“想来我是打扰了。”就转过身去,一声不响的走了。
郁曼琳还没想明白那句在她听来没头没脑的话,陈瑾轩就已然过了马路绕过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本想追出去将他叫回来,但她的理性终归是令她没有跨出这院门。
她清楚,如今陆英麒还在上海,虽说因为陆鸿生遇刺的事精力都不在自己这边,但毕竟此时屋里的那个王妈是陆英麒雇来的,所以于她,郁曼琳多少是心存几分戒备。于是在陈瑾轩走后,郁曼琳便若无其事的回到屋里,在王妈打扫过的地方故作挑剔的寻找着灰尘的踪迹,而后又面露一丝满意的表情从包里拿出两块银元来赏给了她。就仿佛刚才来的人真的只是个寻常的访客。她的若无其事甚至令王妈都不禁要怀疑起自己对陈瑾轩那身份的猜测。
郁曼琳故作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王妈面上的表情,这才又放心的上了楼去,关起门来给陈瑾轩写了一封字字深情的长信。只是她不知道,如今纵使她写了这封信去,短时间里陈瑾轩也是读不到的。
当这天的夕阳将要消隐的时候,郁曼琳从邮局回到家里,孤独的站在阁楼里小小的窗前,远远的眺望黄昏的地平线上那片夕阳最后的余孽。即使是这样的年代,从阁楼的窗里望去,这风景也依然如凋零的玫瑰飘散的幽香,尽似侧脸的泪痕无奈又彷徨。
而这时的陈瑾轩正站在这城市另一端的天台上,悒郁的点燃一支哈德门,于缭绕的烟雾中望着余晖里将要落幕的城市,单纯的忧思就那样在沉重的心上仿若夏季的野草疯长,尽是于那爱情生出的惆怅。
此时的陈瑾轩依旧深爱着郁曼琳,只是也深恶着郁曼琳。他越来越觉着这感情就像风中的云朵飘摇不定,俨然他独自一厢情愿的走上了不能回首的绝路,而郁曼琳却像个远远的旁观者,只是偶尔的兴起才会与他短暂的同行。他分明的看到,他们的路竟是如此的平行,平行得俨然永远没有交汇之地。
尽管如今的陈瑾轩已清楚的看到这爱情深灰的前景,但爱情却总是有着邪恶的魔力,令沉迷于她的人天真的在自欺中憧憬,即便这爱已在悄然的沉积怨的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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