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是八月初的某日,外面骄阳似火。是大约两点钟的时刻,我听见有人敲门。
我开门,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站在门口。“是李筱吧?我是齐其呀。”
我记得这个名字,头脑里浮现出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生的影子。是的,她就是我初一时的同学齐其。我请她进屋,问她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她红了脸:“不好意思啊,也没给你打个电话就直接跑来了。”
我向她解释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奇怪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上星期天我们不是有个同学聚会吗?她们说也通知你了,你说没时间。”是的是的,是有这回事,而那一摊同学里是有一两个知道我的住处的。我不客气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齐其坐在沙发上忽然就哭了。我想千万不要把那些家长里短的是非和委屈讲给我听,我已经准备好说我没时间。
“李筱,帮帮我。”
我说:“你先说。”我才不会跟着你嘴跑。
“我妈上个月去世的,一个多月了,我一次也没梦到她,听说城南那里有个老太太能帮着找人,我想去,又有点害怕,想找人跟我一起去,找了几个都不肯,我实在没法子,想到你,你肯定懂的,你肯定会帮我的……”
她一口气说完,已是泣不成声。我懂了,她找到我不过是一个悲伤的人找到另一个悲伤的人。在同学聚会上,她听说了我的母亲两年前去世就把我引为同类,是这个原因她才会找来的。
我说:“我陪你。”
齐其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她们都说你不怎么理人。”
我心说我也可以无视你,但我做不到无视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
她试探地说:“那,现在能去吗?”
我说一句:“现在?”
她忙说:“我是听别人说的,那里阴气比较重,像现在这个时候去最好。”
要了我的命了。这种天只要一出开了空调的房间门我就会全身湿透,她怎么会知道我有多怕热?但她的目光,殷切的等待的,我只能说:“走吧。”
还好有空调车。坐了二十几分钟的车,下来走。我问:“还有多远?”
齐其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看了看:“就在前面果园里。”
我们在果树下走,我觉得汗哧溜哧溜的往外淌。齐其说:“我不晓得你这么怕热。”她只是鼻尖上稍微有点汗。我没答她。
齐其找话说:“要不,呆会你也请老太太帮你找找?”
找我妈?我说:“我天天晚上看见我妈。”
我注意到齐其有些复杂的表情。这也嫉妒?可以理解。
走着走着,我觉得凉快了,汗也不那么出了。转头看看齐其,她瑟缩着,仿似走在腊月的北风里。——那么,快到了吗?
拐了一个小弯,一大块空地上的两间小屋出现在我们面前。小屋的墙上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寻人。
齐其已冻得脸发青,鼻涕流下来都不知道。我递给她一包面纸示意她擦鼻涕。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问:“你不冷吗?”我答她一句歌词:“从来就没冷过。”
一个面容敦厚的中年男子从屋里出来,迎上我们:“两位找人吗?”我一指齐其:“她找。”
男子对齐其说了一句“请在外面稍等”就又回屋里了。
我大口吸着凉爽的空气,由衷地说;:“这里还真适合我居住。”
齐其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我已知道她想说的是:“有病。”
因为极度的怕热不怕冷我还真去医院查过,医生什么医学知识也没使上,只对我说:“特殊体质,不是医学解释得了的。”
毕竟和齐其多少年未见,两人也没话可说。即使有话,齐其也说不出来,她能不冻死就算不错。
这时,小屋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犹在擦拭泪水。那位先前出现的敦厚男子随后也出来,示意齐其可以进去。齐其看我,我问男子:“我能进去吗?”他想了想,说:“不要说话。”
屋里的温度接近冰点,齐其已经受不了,我扶住她。
“母亲,可以进去吗?”
里屋的门帘后发出模糊的声音。男子顿时紧张起来:“母亲,你怎么了?”
齐其和我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情况。
男子在门帘前急得团团转,但没有他母亲的同意他显然不敢硬冲进去。
这时,从门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齐其拉着我夺门而逃。
我们跑啊跑啊,一直跑到觉出太阳的炎热的地界。
齐其缓了过来。我问:“还去吗?”她摇头。
真热啊。
二
初一时我和齐其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初二我就转学,想不到多年后还又聚在一起。
对于聚散我赞同林黛玉的“不如不聚”,所以我很少和别人联系。
别人觉得我难以相处太正常,我还觉得别人面目可憎呢。
老实说,齐其若是因为其它任何事情来,我都不会顶着大太阳跟她在外面跑。
今日的齐其,就是两年前的我。
这两年我能从悲伤里走出来,完全是因为那些梦,那些有母亲的梦。
我有一个本子,每天早上起来我会记下梦里的情景。我以为这样就能留下印迹,像活在现实里一样有迹可循。
我也奇怪齐其怎么会一次也梦不到她妈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齐其的思念不可能是假的,那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齐其和我在公交车站分手时又一次落下泪来。我没有劝她或安慰她一句,我知道那些都是废话。
城南的老太太的确有些蹊跷。那么冷的一块空地,除了她和她儿子,我几乎可以想象地下拥挤的灵魂或者幽暗的深渊。
以前我也听说过老太太,但只当那些人迷信思想作祟,还嗤之以鼻。现在想想,老太太应是悲伤的人绝望的信仰。我是每晚能看见母亲的,若不能呢,我也会和齐其一样选择。
这辈子我们的选择大多是别无选择。
我们常说“如果有选择”,确切的是连“如果”也没有,连根拔起是命运的拿手好戏。
前两天无意中翻看本地的论坛,看到好几个熟悉的名字。他们曾经是我的好友或我爱过的人,但现在都只是熟悉的名字。
二十年前我能想到今日的我吗?那种不可能,就像活着无法想象死亡。
都说死亡是人躲不了的坎,照我看,活着才是坎。
算了。多想无益。我只想感谢那些梦,让我活得不那么难。
三
“怎么办?李筱,你帮帮我。”
齐其熟门熟路地又来了。她告诉我她最近梦里经常听到她妈妈叫她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着急又害怕。
我说:“你又想去城南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跟你说好,要是还像上次一样,你还叫我去,你就把我人头提去吧。”
齐其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时隔半个多月,果园里的果子几乎都熟透。果农们忙着收果子,看见我和齐其穿过果园,都露出会意的神情。有一位老人还像熟人般冲我们点点头。
那一大块地依然荒芜,怎么没有开发商打这块地的主意?
这次齐其做了准备,早早套上一件厚外套。我盯着她,她以为我想她的外套,争辩说:“你又不怕冷。”我说:“你不嫌热啊?”
小屋前,我俩向屋里张望,不见有人。齐其用口型问:“怎么办?”
我说回去,齐其不同意。轮到我问她:“怎么办?”
齐其拉我朝有果树的地方走,说:“等等再说,好不好?”
两个人于是坐在一棵苹果树的树杈上。这棵树不要说果子,连叶子都少得可怜。在这么冷的地能活着就算奇迹。
两人盯着小屋。这样看去黄土上的屋子越发显得孤零零的,像坟墓。
但我和齐其都不会害怕这种感觉,那只是另一种归宿。
在哪看过的一句话“母亲是隔开我们和死亡的帘子”,此时突然想起。
齐其推我:“看,那人。”
我看见老太太的儿子从果树林里走过来。在我们看见他的同时,他也应看见了我们。他加快步伐走向我们。
他拎着一个很大的黑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什么,但看上去不重。
“您二位来了。”他几乎是恭敬地和我们打招呼。我总算知道“顾客是上帝”的意思,但还不对,上次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这个态度。
“我母亲在休息,我去叫她。”他带我们朝小屋走,又回过头说:“她一直在等您二位。”
我和齐其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或者,老太太知道我们非再来找她不可?
快到小屋时,男子快我们两步进屋。他对着里屋说:“母亲,你等的人来了。”
我注意到今天屋里并不冷得彻骨,跟外面差别不大。齐其则紧张地盯着门帘。
门帘掀开处,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走出来停在门口。她的眼光飞快地在我和齐其身上扫了一圈。
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不知怎么我一直以为老太太是个瞎子。
我和齐其都有点懵,就傻站着。
老太太走前两步,然后径直走向我:“是您。”
我后退两步,指着齐其:“不是我,是她要找人。”
老太太对齐其说:“请您和犬子出去一下。我和这位……想说几句话。”
男子向齐其做了一个请跟我出来的手势。
我说:“我不找人。做生意也不是像你们这么做的,非要拉我找人。”
老太太说:“您误会了,我怎敢?”
我越发疑惑:你何至于对我恭敬如此?
老太太用手掸了掸椅子:“您先请坐。”怕你不成?既来之则坐之。
老太太明显松了一口气。我说:“您也坐啊。”老太太随即又懔然于色:“不敢。”
“您是不是不知道?”她离我两步远,就这么毕恭毕敬地问我。
“知道什么?”我脑子里只想到阴谋两个字。
“准确的说,是您的身份。”
我哑然,几乎失笑——我的身份?流水线上的电子工一个。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我先给您说说我的事情,行吗?”
以下是老太太所述。
她祖祖辈辈都以此为生,不因为别的,身上的阴气仿似烙印决定了她们的一生。为什么是“她们”而不是“他们”?是家族里唯有女性才有此异能。而她只有一个儿子,在她死后,有此异能的就少了一门,即使她的孙女也不行。她所住的这个地方也是祖先所传,据说下通黄泉,不仅极寒利于她们养蓄阴气,而且对于寻人也是最合适的地方。
寻人的时候是她们阴气最重的时候。虽然一次次找到人后,她们还又回到这个世界,但她们都明白她们是以死人的身份去的。在祖辈一代代传下的信息里,她知道还有一种人可以进入阴间,而且是以活人的身份。这一类人,跟她们截然相反,是阳气极重。到底重到什么程度,先人只传下一句;“到时便知。”
半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她刚找过一个人,因她儿子告诉她还有来寻人的,所以她当时还保持死人的状态。但在模糊的意识里,她感到一种灼痛。那种痛,比她站在正午的太阳下不知强烈多少倍——就像滚烫的铁水浇注冰面。
等她缓过来,来人已走。她明白来人就是另一类人,但她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见到。
“天可怜见,让我今天见到了您。”老太太双手抱拳放在心口,语气诚恳。
我能说些什么?无语。不对,那个人也可能是齐其。我指指外面:“可能是她。”
“您不用怀疑。您没注意吗?我都不敢离您太近。”的确,她一直和我保持礼貌的距离。
“就算——你说的对,那你告诉我是有目的的吧?”我不由提高警惕,人心难测,何况是这种地方,和我说话的若是骗子绝不是一般的骗子。
“我哪敢?只是想告诉您这些。”
我站起来:“行,那我走了。”就跟接到骗子电话后一样,最好就是挂断电话。
齐其在外不安地张望。她小声问:“怎么回事?”
我说:“你要不要找了?我在外面等你。”
齐其当然还要找的,她跟男子说了。男子进屋。
一会,老太太走到门口,对齐其说:“您守着一座金矿,却来跟我讨饭?”
齐其听得莫名其妙,我却能听出老太太明显的情绪。在她的立场,不管怎么我也不该如此态度。但对于我来说,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连篇鬼话能像这样已算客气的。
我对齐其说:“走吧,看来是找不成了。”
齐其却执拗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她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跟她说了什么?”
她话里竟有怀疑责怪我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好笑,嘴角弯了弯还真笑了。
这里不是和她解释的地方,我也根本不想和她解释。我说:“那你问她好了,我先走。”
我看了一眼老太太。她好整以暇地看我和齐其对话,脸色平静。她想干什么?我自以为能看透人心,但她所说太过离奇,超出了我的判断范围。也许整个就是骗局或阴谋,这个鬼地方上演这个再合适不过。
老太太对齐其说:“那您也回去吧。我已老朽,帮不了您了。”随后又对我说:“总有一天您会相信我说的。”她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定又是她的阴谋诡计之一,或是以此折我的寿。这样想着,我也对她鞠了一躬。
老太太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您,您折杀我了。”对,我也要折你的寿。
我大步走了,齐其很快跟上来。我不想理她。
四
最近我一直只听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我已习惯孤独,也习惯了夜晚仰望星空。那里,没有边际的那里,会不会有我要找的?这样的话,我很明白不适合跟别人讲。而别的话,我更不想说。
做电子工是适合我的。埋头干十个小时,不用说一句话。我没有和其他女工格格不入,在一起下班的人群里,有几次我几乎分不出哪个是自己。
想到老太太说我的身份。她完全可以按韩剧的走势告诉我我是某个大集团的继承人,那么我会报以适当的表情配合她演几分钟的戏,如果我心情好的话。
老太太可以撇开,但齐其这边还没结束。她对我有意见,因为我毁了她的计划。我不想用老太太的那篇鬼话向她解释,越发叫她疑心。那天后来她质问我:“你安的什么心?”
我喜欢她这种态度。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理她。
昨夜的梦里,我和母亲逛街。我买了一条睡裙,给母亲买了一条睡裤,花色都是一样的,一共50块。也没说多少话,安静,不寂寞的安静。奇怪的是商店也不吵,没有吵人的音乐,真好。街上也看不见人,我当时还想这里很适合我发疯似的骑自行车,撞不着人。——是看见一个人的:缩在墙角,岁数不大,斜着眼看我。我一看就知道是小偷之类的,向他呸了一口。
母亲在时,她的衣服都是我陪她去买。母亲最受不了商店的音乐,说吵得她头疼。现在总算好了,她可以去一个不吵的地方买衣服。
我在本子上记下昨夜的足迹,又翻了翻以前记的。如果我不写下来,那些我都不太记得了。但一旦记起,是跟真的一样真切。
窗外有人大声的说笑。我站在窗口向外看,是两个妇女。她们看不见深色玻璃后的我,自顾自地说着。我戴上耳机。
音乐声中,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齐其还是来了。她自己又去了城南,老太太叫她找我:“她的能力不是我们能理解的。”
齐其小心翼翼地说着。我心想你何苦呢,要是第一次你就一个人去,哪来的这些事?
我问:“她说你就信了?”
齐其坚定地点头:“信。”
我说:“可是我不信。”
“你是不想帮我。”她索性豁出去了,生气地盯着我。
“我根本帮不了你,谈不上愿不愿意。”我拿起一本书看。
我以为她会就此走了,但她没有。我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很多年前听娃娃的歌里唱:你无声地哭震耳欲聋。这种情况,我无法戴上耳机。
我说:“我怎么帮你?”
她也不知道,但她一口咬定只要我想帮,肯定有法子。我说:“你被老太太洗脑了。她没让你稍后杀了我?”她翻了个白眼。她心里的那句“有病”我听到了,是现在有求于我才没说。这是她第二次说我有病。
我说:“你才有病。”我没有理由跟她客气。
齐其跳了起来,是高兴地跳了起来。她拉着我说:“你会读心?怪不得老太太说你厉害。”
我推开她:“白痴都比你高强。”
齐其也不气了:“随你怎么说。谁叫我求着你呢?”我倒不好再说什么。
我问齐其有没有她母亲的照片。她是随身带着的。我仔细看了,还给她。我说:“如果我看见,我会认出来。”齐其着急:“然后呢?你怎么叫我看见?”
我说我不知道,就连我能不能看见她母亲都说不准。
齐其说:“我什么都不说了。反正我就等你的消息。”
我不知道老太太的寻人过程是怎样的。依照老太太的说法,普通人是无法以活人身份去那边的。梦呢?梦也不行吗?如果真如老太太所说,我是可以自由出入那边的,那我每次和母亲见面还是不是梦?
我忽然觉得一切像是另有答案。
母亲以前会煮角饭给我们吃。角饭就是豆角加猪肉和米一起做的饭,我们简称为角饭。母亲去世后,有一回姐姐煮角饭。姐姐说:“我记得妈煮角饭是要放大蒜的。”我说:“没放。我记得的。”后来我们都没再说,但我记着。
有天梦里我问母亲:“妈,你煮角饭放大蒜吗?”母亲说:“就算想放,哪有啊?”我想跟她争的:“你明明就没放,还说想放。”但醒了。我想起姐姐和母亲说的是真的。对于葱蒜我一向都很讨厌,只喜欢生姜的味道,母亲渐渐也不大买大蒜了。她最初煮角饭的时候应该是放大蒜和豆角一起炒的,但由于我的口味,我吃的角饭是没有大蒜的。
后来在梦里我没有再问母亲这个问题。
我和母亲在梦里见面都在我们熟悉不过的地方,比如家,比如家附近的街道,也包括已拆掉多年的以前的住处。我从不怀疑是自己对过去的留恋才频繁出入已不在的老房子,那母亲呢,她也是跟我一样留恋才徘徊在那里才让我看见她吗?
我打电话给齐其:“带我去你家看看。”
齐其住在一个比较新的小区。“你妈住这儿住了多长时间?”我问齐其。齐其说不到两年。“那以前你们住哪?”齐其说:“离这不远,早拆了。”“你们在那住了多久?”“十几年。”
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应该找到原因了。
“齐其,你不想以前的老房子吗?”
齐其莫名其妙:“那房子破死了,有什么好想的。”
我说:“你想想住在老房子的那些年,还有住在里面的人。”
她像是明白了,眼里泛起泪光。我拍拍她的肩膀:“你们可能走岔了。她很可能一直在老房子那里。”
我让齐其见到她母亲就给我打电话。
我希望齐其能如愿,那样同时也就粉碎了老太太的鬼话。——我和齐其一样是思念成梦才见到离开的亲人,绝不是什么超能力。
我等了两个星期。齐其比我更失望。
她说:“你还有别的法子吗?”我表示我没有。也许只有时间能慢慢叫她忘了她母亲,那时她就不会痛苦。但这话我没说,说不出口。
齐其看着我:“你肯定有法子。”那祈求的目光像极了小动物的,无助又无辜。
我叹了一口气:“跟我说说你家的老房子,能记得的都说,包括锅碗瓢盆的样子。”
我知道我已相信了老太太所说,我将走老太太预料中的那条路。
五
梦里我陪母亲在小饭店各吃了一碗稀饭。母亲吃得很少,但精神还好。她告诉我她打麻将输了60块,我认为正常。母亲笑了。饭钱五块,我付了五个硬币。我才明白清明时烧的纸钱纯属无用。
另一个梦。拥挤逼仄的棚户区,我几乎侧身而行。脚下坑洼不平,我似是无目的地反反复复转悠,但一定找着什么。我推开窄巷中一扇低矮的木门。幽暗的小院面积不会比一张方桌大多少。一位妇人背对我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木门的咿呀声让妇人回过头来。
我看见齐其的母亲。她在哭。
我们都惊诧地看着对方,很明显她更惊诧。她用发抖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依旧站在门口:“我是齐其的同学。她在找你,我帮她找你。”
她看上去更加惊诧:“她找我?我一天到晚在家,她要找我?我等她多少天了,她也不回来,别人也不回来。他们都去哪儿了?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怎么说。我觉得很累很累,刚才转悠的时间太长了。我说:“明天,明天我再来。”
齐其的母亲着急:“你告诉我啊。”她来拉我,碰到我手的刹那,她尖叫一声缩回了手。
我醒了。
我找到了。醒后的第一念头就是这个。我没有急着给齐其打电话,我要好好想想这个梦。
我是怎么找到的?是按齐其所说,在已不存在的一个地方找到的。那齐其的母亲呢?她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我从未怀疑过母亲在那边的存在,对于齐其的母亲我怎么会有此想法?齐其想找她母亲,她母亲却说在找齐其,她们心思相同却不能相通,这是为什么?究竟岔在哪里?
下班后我打电话给齐其:“你母亲是不是常穿一件灰格子衬衫?”
齐其“啊”了一声:“你看到她了?我马上去你家。”
我把梦里的一切告诉齐其,齐其只是不停地流泪。终于她说:“你说今晚你还会去找她的?”她想再次确认,怕我反悔。
我说我会去的。齐其问:“能不能我写张纸条什么的你带给我妈?”
“你以为我是去哪里?那是梦里,只是意识编织的地方。纸条,亏你想得出来——等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找昨晚梦里穿的衬衫,衬衫口袋里的硬币已经不见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我真的在那个世界用掉了这里的钱。那次和母亲一起买衣服后,我没有数口袋的钱,就这么零零碎碎都用光了,那已无从查起。
不是梦。不是梦又是什么?
我看向齐其。她不安地看着我。我说:“你想写什么就写吧。”
也许我能把纸条递过去。
齐其用双手把纸给我,她的恭敬叫我想起老太太。——她还好吗?
晚上睡觉前我把手机支在矮柜上,设置到录像状态。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去了哪里。
母亲穿她以前常穿的一件薄棉袄在做针线。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感到棉袄的质感和淡淡的温暖。很够了。我心满意足。
然后我又走那些小巷,像迷宫一样。我知道我来过,但找到路真的很难。我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又推开了那扇木门。
齐其的母亲在等我。我看得出来。
我说:“阿姨,我又来了。”她露出微笑:“你来了,真好。——孩子,你怎么那么烫?”
我随口瞎说:“齐其她们都叫我山芋,意思就是烫手。”
齐其的母亲信了。我说:“齐其给你写了信。”我把纸从口袋拿出来。
齐其的母亲说:“她怎么不回来?还写信?”伸手拿信。
就在我以为我完成任务的时候,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纸消失了。在被接过的一刹那。
齐其的母亲盯着自己的手,手里空无一物。
六
醒来的时候我还忘不了齐其的母亲那惊恐的眼神。
我翻身下床查看手机。视频里我一直都在,哪儿也没去。
我的判断力已经达到极限,觉得身心俱疲。
谁能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谁能啊?那种绝望的无助感只在母亲离开时我曾体会过,现在又像潮水般袭来。
我闭上眼,用手支着额头。我不想去了解了,根本也无从了解。
老太太。她会知道吗?想想自己对她的态度,去找她合适吗?
天刚亮,齐其就打电话过来了。“喂,怎么样?”
我说:“信送不了。以后跟你说,我要出去。”我要在上班前去一趟城南。
为了赶时间,我坐出租到城南。果树的叶子都已凋落,晨风里一片寒意。
老太太坐在小屋的门口。她看见我时露出惊喜的神色,我忽然觉得对不住她。
她苍老了很多,站起来迎接我时竟已颤颤巍巍。我想扶她坐下,又缩回了手。
“您来了。”她说。
“请不要说‘您’,可以吗?”我说。
她点点头:“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请她坐下。她说:“在你面前我是不能坐的。”我晕。
我说:“你坐下我才好跟你说事。你这么站着倒下怎么办?”
她坐下了,但只坐了凳子的一角。我把找齐其的母亲经过告诉她,也说了自己的疑惑。
她说:“您竟去了那里!”她又用了“您”这个称呼,我懒得再说。
她说:“这世界分为生死两界。生为实,死为虚。生死就像镜像,人要么生要么死,但有一些人死了后在死界却怎么也找不到,是因为他们去了比死界更痛苦的地方。他们之所以去了那地方,是他们以为自己没死。那是生死之间的一条夹缝,孤独是那里唯一的存在。死界并没有地狱,而他们去的地方就是万劫不复的所在。那个齐其姑娘是不容易见到她母亲了,即使梦也不行。梦是能传达心意的,而那个地方是不允许存在心意的,所以那是万劫不复。我这辈子也曾几次想到那找人,都是徒劳。——您竟去了那里!”
我是真的无话可说了。我竟去了那里!
我沉默地看着脚下的泥土,也许这儿向下几百米几千米就是另一个世界。抬起头,早上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远处的果树上——这就是人间啊。
老太太也看着远处:“真想晒晒太阳。”
我问:“不能晒吗?不管什么时候?”我知道她怕太阳的热度。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站起来:“恕我不情之请,请您卸去我身上的阴气。”
我不懂。她说:“先人告诉我,唯有卸去阴气我们才会和普通人一样,但祖祖辈辈都没有找到能帮她们的人。是先人积了德,叫我遇见您。”
我问她我该怎么做。她喜极而泣:“您竟答应了!”
她说:“必须您的掌心按在我后背9小时,中间不能分开。”
怎么那么熟悉?有点像黄蓉给郭靖疗伤的情节。我说:“今天不行,我马上要上班。我们工人的假不好请。”
老太太摆手:“哪能今天就劳您驾?这么大的事您能答应就是恩赐。还有,这会有损您的能力,我再想您帮我,也不敢瞒着您这点。”我心里犹疑了一下:是不是我帮了她以后我就见不到母亲了?
“能给我您的电话号码吗?我想在合适的时候找您。”
我写下号码。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起。我看看时间,要上班了。临走时我问:“死界是虚,是说它只是印象吗?”“是,确切地说,那是一座和现实对应的记忆之城。”
上班是枯燥的,好像无止境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其实习惯了以后也就好了,我把它当作修行,还有钱拿。虽然工资很低,我省着用也够用了。
母亲在时我常说:“妈,我要是有钱,我给你买钻石。”但我一直没钱。母亲对我是有点失望的,不是没给她买钻石,是我的人生。从上小学一直到高二,我都是优等生,带给母亲很多希望。到了高三我死活不肯再念,连高考都没参加。然后去打工,只能做最廉价的流水线工。
在厂里我很少说话,我喜欢听别人说。我最喜欢从听到的片言只语里找到一件事情的框架,虽然有很多证实并不是我所想。有一阵子我还尝试写侦探,以至于看我们那个班组长特像凶手。
我从不跟哪个走得很近,我觉得那是种负担。也有人在背后嘀咕我:“高人一等似的。”我从没有那优越感,但说真的,我是比一般女生高。我身高1米76。
记得初一时我们班的女生都差不多,但今日我只是个子比她们高些,她们高贵的小圈子我已自动远离。
要不是齐其,哪来这些事?我一边安装电子元件一边恨齐其。
这个阴魂不散的恰在此时给我发了条短信:“下班后请你吃饭。”她也是个穷鬼,不过能请我吃饺子面条类的,但能吃饭而不用洗碗我接受。我讨厌洗碗。
等到见面时齐其说请我吃麻辣烫,我拒绝。我说:“不如我回去吃方便面。”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觉得她很烦。她不过是想问她母亲的情况,直接说不就行了。
我说:“信一到她手里就消失了,不知什么情况。”齐其呆立在街口,这句话对她真是当头一棒。
我只好拉着她边走边说,又告诉她老太太所说。
“这么说,只要东西在你的手里就好好的?”齐其停下问我。我点头:“是这么回事。”
“那你拿在手里给我妈看不就行了吗?”理论上是可以,但老太太说那里是不能表达心意的,不知到时候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齐其说:“怎么不可以?你不是和我妈说话了吗?那不算心意?”我还真被她问到了。是,不能把老太太的话当做真理。
我说:“等我再见到我会看情况办的。”
齐其有点高兴了:“李筱,没想到你这么帅。我真想告诉街上的人。”
我说:“你喊啊,我不拦你。你等着三院的车来接你吧。”
我在剧院见到母亲。是她先看见我的,站起来向我招手。
母亲烫了头发。
母亲一辈子没烫过头,没想到在这里烫了。
舞台上演着淮剧,我无心观看。母亲全神贯注地看着。
小时候我随父母在剧院看过几回戏。那时我七八岁,台上演的什么我一点也看不懂,就坐在座位上嗑瓜子。那时的瓜子装在卷成圆锥体的纸里,5分钱一包。我嗑瓜子的速度应该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只要瓜子一吃完,我就哼唧,说牙疼,母亲就再去买瓜子。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这个地方我以为我已忘了。
我不记得散戏是什么时候,接下来我应该睡着了,在梦里又睡着了。
说好去找齐其的母亲,我没有做到。我有点担心我以后再也找不到齐其的母亲,那条路可能已经封死。我想起齐其的母亲第二次见我时慈祥的微笑,如果齐其看到那微笑该有多好。可怜的齐其。
但是齐其的母亲怎么会走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为什么以为自己还活着?
七
夜里觉得有点冷。这种情况在我记忆里只出现过两次,是生病了。我拿体温表量了下,水银柱到头了,42度以上。我并没有太担心,因为我的正常体温都在38度以上。
没有看见母亲,我明白是生病的困扰。一早跟组长请了假,得去挂水。
急诊室里人群拥挤,大多数是家长带着幼童,所以孩子的哭声不断,更显得人多。
轮到我,医生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情况?”我说发烧,他拿过体温表:“量下。”
我说在家量过了,他说:“多少?”我说42度,他再问:“多少?”真是没见过世面。我大点声音说:“42度。”终于有表情了,他盯着我。
我还是又量了体温,量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医生看了体温表,面色凝重地问:“还有其他感觉吗?谁陪你来的?”我说没什么感觉,也没人陪我来。他几乎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你去等着,我这就叫护士给你挂水。”
挂水的人排着长队,在我前面的是一名年轻的警察。护士用皮条扎紧他手腕时,他竟然别转头不敢看。我坐他旁边看他就差哭出来的样子觉得好笑。他也看到我笑了,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赶快咳嗽一声,假装看墙上的保健知识。
水挂上没多长时间,给我看病的医生过来:“挂上了?挂完看看效果,最好做个全身检查。”我谢了他。医生又拉过一个护士到一边,对她说了几句,我看见护士望望我,连连点头。我估计医生是把我当做了孤苦的危重病人,让护士照顾我点。果然医生走后,护士对我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我,要喝水什么的也跟我说,我帮你。”我也谢了她。
旁边的警察叹了一口气:“挂个水都要找关系。”我转头看他,他津津有味地盯着天花板看。我懒得跟他计较,只想闭上眼歇一会,又怕一下睡着了要换水都不知道。我招手请那护士过来:“我想睡一会,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水。”护士很热情:“你睡吧,不要担心。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啊。”警察说:“我也想睡一会,麻烦你——”,他没说完,护士不客气地说:“自己看。”我觉得这护士真好。
我真的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意识里感觉很热,但倦意让我睁不开眼。有人推我:“喂!喂!”那声音又喊:“护士快来!”我听到护士焦急地在我耳边喊:“醒醒!醒醒!——小李,快去叫医生!”我努力睁开眼,立刻感到汗水流进眼里。是退烧药起了作用,那个有同情心的医生不知给我用了几倍的药,以至于我汗如雨下。
快步赶来的医生露出笑脸:“看样退烧了。”我又谢了他一遍。
我慢慢喝着护士给我倒的水。警察又叹了一口气:“也没人谢谢我。”我想起那个推我的人应是他,我说:“谢谢你。”是真的谢谢。他听出我的诚意,连连摆手:“不要客气。你不晓得你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那个汗是直淌啊。”
我疲倦地靠在椅子上,听了他的话也不想回答,只是点点头。他说:“你要是累就再睡会,我帮你看着。”我摇摇头。他不吱声了。
警察先挂完了水,我还有两瓶。他按着手上的棉球,问:“好些了?”我点点头。他说:“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复。”他认真地样子看上去一点也不讨厌。我说:“谢谢你。”他说:“再见。”
后来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和洪光明见面的情景。是怎样的安排,让我遇见他,又让我失去他。
齐其给我带了一罐米粥,我舀一勺,她就夹一小块榨菜放在粥上。我有要流泪的感觉,但忍住了。
吃完粥,我躺在沙发上,齐其帮我洗碗。想想生病也不错,至少不用洗碗。
“齐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妈妈离开时是什么情况?”
齐其坐在我对面,那痛苦的记忆让她掩住了脸。我说:“不想说那就不说,不是非说不可的。”那地方我既然能去两次,去第三次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妈是做完手术后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五个多月离开的。”齐其还是说了。
我坐起来:“她是因为什么做手术的?”
“她脑子里长了一个瘤,不开刀不行。”
“她当时自己觉得怎么样?她知道手术的危险吗?”
“她以为做完手术就好了,其它我们都瞒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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