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京城里有名的胡同。城里的酒家商铺还没开门,这几条胡同就开始热闹;待到别人家上门板打烊了,这里依然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不论白天黑夜,来往的车轿都能排出好几里地。若是打门前经过,时常能听到女子嬉闹和客人醉醺醺的笑声。
京城里知道这一带的,要么艳羡不已,要么鄙夷之极。
这儿便是京城中的烟柳之地,聚集着十几家妓馆。当中有一些,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有银子,一律接待;个别的几家,衣冠不整却是连门都进不去的。非为狗眼看人低,只是这几家的客人,均是城中大富大贵之人,若是在里边瞧见衣衫褴褛的乞儿也与自己同列,心中不爽,出手也就不那么大方了。
这当中最大的一家,便是飞花楼。飞花楼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不论清倌还是红牌,姿色才艺,均属上乘。虽然本朝律令严禁官员寻花问柳,还是有不少贵客悄悄地把此间自己中意的女子接出来过夜,既掩过了“宿娼”的罪名,也避开了此地的嘈杂。据说这飞花楼不独在京城有,远至苏杭福州,只要是商旅颇为繁忙的地方,都有号为飞花楼的馆子;至于是否一家,倒从没人考证过。
奇怪的是,飞花楼的老板从来没露过脸,坊间连他的名姓都不曾听说。平日里抛头露面的,便是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老鸨,唤作胡三娘,早些年也称得上是艳名远播的人物。近些年来虽然姿色稍减,眼角眉梢仍旧是风韵满满,不少老恩客还都是冲着她的面子来的飞花楼。人面既广,又有些手段,胡三娘管着这飞花楼,倒是十分得心应手。
今夜一如往常地忙碌。胡三娘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招呼客人,留心记着每一位新老恩客的要求和喜好,不时用眼睛去示意手底下的人做些什么。正敷衍着一位宽头大耳的客人,忽然有个龟奴跑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便说笑着离了场,悄悄地绕到了后院。
后院的门打开,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一副商人打扮,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后边跟着个随从模样的人,看不清面貌,只有一双凤眼十分明亮醒目。胡三娘忙把客人领到预先备好的两个房间,吩咐龟奴去把点了名的红牌请到那商人的房中来,又另给那随从上了点心和茶水。
不久,那特备的房间中传出了云雨之声,间或还有女子的笑声与喘息。虽然很快就被楼中的其他声浪盖过,隔壁房间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在正人君子听来,这简直不堪之至。
可是就在这样的声浪里,随从模样的人仍旧十分淡定地坐在桌边用茶,间或嗑几粒瓜子。
胡三娘在他身旁坐下,笑道:“想不到,月姑娘竟能容他到这步田地,真叫三娘开了眼。”
原来那随从竟是女扮男装。不但如此,恐怕没有人会料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是这座飞花楼的主人——唐宴月。
唐宴月懒懒地看了花瓶中的月季一眼,道:“他喜欢怎样,就由他怎样。我带他来,总好过他窜到别家去,白便宜了别人家生意。况且以他的身份,总是隐秘些的好。”
“月姑娘说的是。——说到生意,长春院近来风头颇盛,咱们仍旧是不设小唱么?”
“不。那等生意,就留给他们做吧。你只消管好本分就是了。”唐宴月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小唱便是风月场中的男宠,断袖之癖虽古已有之,此时却盛行到了前无古人的境地。因为于法无违,许多未带家眷的京官也常常光顾,一时风头无两。虽然这门生意获利丰厚,却为唐宴月所不喜。
胡三娘忙诺诺称是。
“要你留意的事,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江浙一带尚没有消息。”
“那就再接着探听。”
“是。”
“我暂且歇一会儿。还是老规矩。”
“月姑娘放心,三娘自然晓得。”
寅时三刻,睡意昏沉的女子被从房中领出来,那商人模样的客人也理好了衣冠,随男装打扮的唐宴月,仍旧沿原路离开。胡三娘满脸堆笑地送到后门,问道:“成爷,今儿晚上还满意么?”
马骥骁轻笑一声,上了预先备好的轿子。唐宴月朝着胡三娘摆摆手,也上了后一乘轿。
看着他们离去,胡三娘吁出一口气。这年轻而古怪的当家人,还真不容易讨好。
灯笼透出微薄的光。两乘轿子都在夔园门口停下,马骥骁与唐宴月一前一后进了门,转弯拐角地进了一间偏僻的屋子,各自换了一身服装。
马骥骁此时身上穿着的,已是他以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标准服饰。唐宴月却仍然没有换回女儿装,扮成个小太监模样,跟在马骥骁身后。除了那双眼睛没变,体态上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太监。
马骥骁上下打量着她,笑道:“许久不见,你易装的功力还是一点不减。”
唐宴月道:“没办法,就为了你,这手艺也不能生疏。”
“这倒是真的,若是没有你,我的日子真要难过许多。”
“别废话了,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快走吧。”
唐宴月取下书架上某一格的几册书籍,露出雪白的墙面。她在墙面上轻敲了几下,然后将书按顺序放回原位。
转眼间,屋子的一角现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二人先后下了通道,唐宴月将入口封闭,随着马骥骁往密道的另一头出口走去。
日头渐渐高了。
当马骥骁独自回到宫里时,正赶上离奇的一幕:奉天门外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官员,头都不敢抬,而刘瑾正高声训斥着什么,两手挥舞,唾沫横飞。
马骥骁忙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躲在角落里。却发现和他不约而同避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总神机营的太监,他的同僚张永。张永冷冷地注视着远方的刘瑾,眼中是掩藏不住的鄙夷之色。
马骥骁心里咯噔一下,用眼神向张永发出疑问。张永并不解释,转身就走,马骥骁忙跟着他避开人群绕到了一处僻静地方,才听得他极简短小心地说了由来:有人在御道旁匿名放了一封罗列刘瑾罪名的书信,企图让圣上看到,如今刘瑾大发雷霆,借圣旨的名义来训斥百官。眼下已跪了一个多时辰,看这阵势,不查出来是誓不罢休的。
天气越来越热了。马骥骁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跪着的人群,像一群没有蚁后而失了主心骨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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