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允所知的另一个终日活在流言里的人,便是当今的圣上。
当然,他的程度已经不是市井流言可以形容的了——终日在豹房玩乐,偏爱已婚的妇人,认了许多充作男宠的干儿子,心血来潮微服出宫……据说当今最为受宠的几位妃嫔,不是寡妇,便是婚后被天子看中入宫的,差点把一班知书达理讲求礼义的大学士给气死。
然而,臣子们的劝谏,全都被刘瑾挡在了豹房之外。皇帝不是不知道这帮老学究的心思,只是压根不想理会;刘瑾又是个专权的,乐得皇帝不理事,一切全由自己做主。
尽管权势遮天,刘瑾心中还是扎了几根刺。一道发家的另外几位公公,彼此都清楚对方的老底,又仗着圣上宠信,谁也不见得真的服谁。幸好他刘公公下手快,掌管了司礼监,又专设了内行厂,要不然,这帮人面儿上哪能这么服帖?
谷大用虽然对自己颇有微词,却没落下什么把柄。马骥骁?天晓得他走了什么狗屎运,贵妃娘娘恁地喜欢他,镇日里在皇上枕边说好话,估计一时半会扳他不倒。想来想去,最近总是跟自己作对的张永,倒是个适合下手的对象。
哼,不就是多收了几个钱么?那些外地的官员赶着上着来巴结自己,他张公公多半是眼红了!竟敢指责咱家大肆敛财,谁的屁股是干净的?早前同吃一碗饭的交情,现如今就跟自己尿不到一个壶里了?哼!
搞定了张永,咱家再慢慢料理其他人,嘿嘿。
刘瑾得意洋洋,将手里的折子往案上一丢。
刘公公手底下的人——连带着和他沾亲带故、送了好处的人,个个都跟他一般自诩精乖伶俐的。其中就包括苏州的地痞少爷翟惊雷。前天受了几个外来客的气,搅得翟大少浑身不痛快,那小妖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害他这几日身上总觉得痒痛,偏又找不着因由。派人去给他们吃些苦头,不成想倒把人和银子都赔进去了,真正偷鸡不成蚀把米。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翟大少平日里从未受过这样折辱,特别是与京中刘宗主攀上关系以后,更是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总要再给这几个不识抬举的外乡人找些麻烦,方能称意。他扬手招过来一个小厮,如是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九月初十,晴。一大早,二虎与三丰把行李搬上马车,载着凌晨、青鹞往码头驶去,打算乘船去往杭州。
谁料想,到了码头,约好的船老大却推说老母亲病了,无法出航,请他们另寻他人。三丰将码头上的船夫问了个遍,不是支支吾吾,就是神色张皇。三丰心知有异,悄悄将一名船夫拉到一边,求他透个底,好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船夫也是老实人,起先不肯说,经不住央求,终于叹气道:“不是我们不肯接活,翟大少已经吩咐下来,这一带谁敢为你们开船,以后就别想呆在苏州!我还有妻儿老小,实在惹不起呀。小哥儿啊,此路不通,我看你们还是走土路吧。”
三丰将实情告诉其余几人,众人先是气愤,后是无奈。思前想后,也唯有走陆路了。码头附近的骡马行无人敢承租他们的生意,幸而还有个黑白通吃的咸通客栈,才让三丰顺利租到了车马。
不论是二虎还是凌晨,重新坐上马车的那一刻,心中都对李同熙存了万分的感激。
走陆路去往杭州的时间起码是水路的三倍,路途漫漫,十分无趣。凌晨在马车里呆着,无聊得紧,便和青鹞玩起了穿绳子的游戏,用一段细细的丝绳在指间缠绕出各种不同的形状,不时发出笑声。
三丰和二虎在外面听见,略觉欣慰。三丰低声道:“晨儿很久没有笑了。”
二虎道:“是啊。别吵到两个丫头,让她们再玩会儿吧。”
凌晨虽没听见这一段,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怔怔地望着青鹞摆出的图案。到了这样图案,只要再加上一步,就是她编过的剑穗的花样了——唯一的一个,送给蒋坤的剑穗。
“哎呀,我不会了,认输了认输了!鹞儿,还是你厉害。”凌晨打了个呵欠,“好困,我先睡一阵。”青鹞老大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掀开侧窗的布帘看风景。
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想起的,已经发过誓要把他从心里连根拔起的。
可怎么,这样无关的小事,也会刺得胸口闷痛呢?
怎么越是想忘的,就越会涌上心头呢?
随身的包裹里,还有一支很久没戴过的碧竹簪子。凌晨到底没舍得丢掉,找了种种理由为自己开脱:簪子很实用,正配那件鹅黄的裙衫;一支簪子又不代表什么;簪子也值不少钱,丢了怪可惜的;要是不喜欢了,送人也是好的;簪子……
始终回避想起的是这一句:那簪子,是他送的。
凌晨闭着眼假装睡觉,正好方便她隐藏内心的起伏。
此时,青鹞却有了奇特的发现:“虎子哥哥,三丰哥哥,停一停!那边有个老婆婆好像在哭呢。”
三丰和二虎往青鹞说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农妇,一边挖土坑,一边发出呜咽声,旁边还放着一个笼子。二虎忙将马车停在田埂边,跳下车来。
青鹞小跑过去,问道:“婆婆,您怎么这样伤心呢?”
“唉,我家里已经够穷的了,东挪西凑买了头万里哼,刚下崽,指望能卖几个钱。哪知道,皇帝老爷不让养了,还下令天下人都不许吃它!不听话的,就要掉脑袋!——我只能把它们偷偷埋了呀,你说,我怎么能不伤心呢?”婆婆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抹眼睛,继续挥锄掘坑。旁边的笼子里挤着六七头小猪崽,发出哼哼声。
凌晨也来到跟前,听她这样说,吃惊不已:“要把这一笼小猪崽埋了?!太可怜了!”
婆婆吓得丢了锄头:“罪过罪过,这是万里哼,小妹子,可不敢乱说!”
凌晨又好气又好笑,才想起来先前凌天行说过,当朝皇帝的姓氏与猪谐音,民间避讳,便称作“万里哼”。
二虎义愤填膺:“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政令!婆婆难道真要亲手把它们都埋了?”
“我哪里舍得呢!可是,卖也卖不掉,吃又不敢吃,留着要杀头,我还能怎么办?”
青鹞扯了半天衣角,偷偷对虎子道:“哥,要不,咱们把它们买下来?”
凌晨也可怜巴巴地望着二虎和三丰。二虎犯了难:不买吧,婆婆实在太可怜;买吧,拿这些猪崽怎么办?
兄弟两个商量了半天,二虎终于道:“婆婆,您别挖了,这一笼多少钱,我们买下来。”
农妇又惊又喜,没想到竟有人愿意买下猪崽,也没好意思多要价,拿了银钱欢欢喜喜地走了。留下四人面面相觑:难道要带着这群猪崽上路么?
田埂边忽然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二虎大叫:“不好!”拔腿便冲过去。
只见车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武夫模样的人,哈哈大笑:“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先管管你们自己有没有命吧!”说话间,周遭忽地冒出二三十个与他一般打扮的人,满面凶戾之气。三丰咬咬牙,心道:“看来老板娘的话应验了。”丢个眼色给青鹞,示意她顾好凌晨,自己冲向另一边,将打手分散开来。
二虎一马当先,追向那驾车的人。
青鹞与凌晨仍然背对着背,粗略数了数,这回围着她们的,有十四五个人。凌晨冷哼一声:“姓翟的一副猥琐样,你们竟也甘心为他卖命。”
当中一个似乎是为首的,目露凶光道:“我们只为钱卖命。黄泉路上可不要怨我们,怪只怪你们惹错了人!”
一时间,刀光剑影,齐齐攻向包围圈中的两名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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