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不像她还在时那样整洁,菜地早已荒了,牵牛花架也消失无踪,四处堆积着废弃的木料和生锈的自行车,还有只剩下两根弦的破吉他,什么都变了,唯独海棠树还是过去的模样,那种执着的姿态甚至让她不敢走近。
进屋后,温如初接过男人递来的一杯温水,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并未做过什么置换和修整,和记忆中无甚差别,顶灯如蒙尘一般昏黄,墙上的年画像被啃过一样破烂。电视机旁的老座钟每走一圈都会停顿三秒,需要常常校正时间。仅有的两扇房门,其中一扇紧闭着,门页上竟有触目惊心的一些划痕,像是人为的摧残,而不仅仅是出于岁月的磨蚀。
温如初知道这里曾经的主人在五年前远走高飞,临走时把院子卖了出去,后来的屋主将它用来出租,因此没有重新装修,想必租户都是一些穷人,没那个闲钱去布置屋子,这里才得以保持陈旧的样貌。
“你找惠玉有什么事?”男人略带戒备的声音把温如初拉回现实。
“能不能先让我见见江小姐?我想跟她面谈。”温如初遵从着尽量不向无关之人透露来意的原则,“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哥哥。”男人黯然,“你恐怕不知道她的状况……面谈?那是不可能的,你和她谈不出什么……她人不清楚了。”
“不清楚?”
“通俗点说,就是疯了。”江兄紧紧蹙眉,显然这种说法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温如初沉默下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所以,你还是告诉我吧,你要跟她谈什么?”江兄不耐烦了。
温如初开始解释自己是“灯火阑珊”寻人事务所的职员,受人所托要寻找某某某。从业几年,这套说辞她早已在无数场景之中重复了无数遍,得到的反应通常有欣喜若狂、热泪盈眶、悲痛控诉、含恨回绝之类的,却从来没遇过江兄这般恐怖的大笑,直笑得前仰后栽,青筋根根暴起,脸膛像喝了酒一样红得吓人,目光里是一览无余的凶怒。
“你是说那个姓曾的乌龟王八蛋要找惠玉?这他妈是我听过的最大的笑话!当初他是怎么一脚把惠玉踢开,自己飞黄腾达去了,居然还有脸回来!妈的,立刻让他滚,猪狗不如的东西!”
温如初想起曾先生要她转达的意思,试着开口道,“曾先生说,他非常对不起江小姐,希望能用下半辈子来弥补,只要江小姐原谅他,他什么都肯……”
“放他妈的千秋大屁!别说得像良心发现了一样!在外头混不下去了,想浪子回头?惠玉被他害成了这样,他说弥补就能弥补?门儿都没有!”
温如初心知棘手,恐怕是劝不成了,但她还是争取,“无论如何,请让我见江小姐一面,她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江兄在原地站了几秒,勉强抑制住了奔突的怒气,叹口气缓缓扭开了那扇关着的房门。许多旧日的影子扑面而来,温如初极力不去理会,只把注意力放在墙角蜷缩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大概四十岁,长发披散,面容暗沉,正用手指抠着墙上的白漆,一下下机械而呆滞,目光空洞无神。
“江小姐,江小姐?”温如初叫了她几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她依然在跟那面墙过不去。
“她不会搭理你的。”江兄苦闷地摇头,“她病了快二十年,时好时坏……那年姓曾的混蛋走后,她嫁过人,我以为她会开始新生活,没想到慢慢就不对劲了,她说起了胡话,无缘无故撒泼……她丈夫跟她离了婚,她又回到了我这儿,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难道那个王八蛋又要把她从我手里夺走?我绝不同意!”
温如初看到房间的窗帘和地板上都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你每天照顾她,挺不容易的。”
“大部分时候她都很安静,除了上个月纵过一回火,半年前剪过一次衣服,三年前自杀过,再早些时候的事儿我就记不得了。”江兄说着残酷的字眼,眼睛却柔情地看着江惠玉,“平时要照顾她,我不怎么有空挣钱,连房租都快交不起,差点没被房东赶出来,幸好俩月前,这房子换了个主儿,新房东不仅没把我们轰走,还免了房租,说只要他在这里一天,我们就放心住一天,只是要保护好这房子,还有院里那棵树……话是这么说,但惠玉纵火那回,幸亏我救得及时,要不然整座房子都要给烧掉,他知道了,也没拿我们怎么样,真是个好人啊,而且还经常过来看我们。”
“你们真的决定不见曾先生?”温如初不想在这样一座触景伤情的房子里听这种凄苦的故事,把话题扯了回来,“我能问问江小姐吗?”
“你别刺激她了,就算你问了,她也不会回答。”
温如初走近江惠玉,俯下了身,问,“你认识曾鸣克吗?你想见他吗?”
江惠玉抠墙的动作骤然停下,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温如初,眼神古怪,接着又转回去继续抠墙,只是手指开始发抖。
“好啊!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名字!”江兄突然惨淡地笑出来,“行,姓曾的不是想来吗?你让他来!让他看看自己造了什么孽,看看惠玉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赶紧来吧!越快越好!”
温如初正在考虑是现在让曾鸣克过来还是明天再说,那边江惠玉的手已经抖得愈发厉害,江兄走上前去,“惠玉,我们吃点药,来……”说着便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取出药瓶。
就是那一瞬间,抽屉里的一件东西刺进了温如初的眼睛。
那是一面雕花的镜子,居然还没有被丢弃,完好无缺地安放在这里,镜中曾无数次映出温如初年少的容颜,那时的她,每一个表情都是幸福。
那样的美好早就死去,此刻却如同鬼魂归来,温如初的镇定终于千疮百孔,后退几步颤声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冲出了屋子,跑过漆黑的夜路,一片死寂中唯独听得见自己呐喊的心跳。
直到重返灯火辉煌的市中心,她疲倦地回到了位于昂贵地段的一幢精致复式楼,那是聂鼎的房子,她目前的住处。
芊芊已经睡了,温如初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平复了五分钟,才离开房间,上了二楼,把自己泡进浴缸。光洁的浴室瓷砖,取之不尽的热水。如此优厚的物质条件供她享用。旧城区的沉寂昏暗,那些缭乱的记忆光束,几乎让她怀疑到底什么是真实的。
擦干头发走出浴室,温如初来到自己房里。她和聂鼎向来分房而眠,浴室也不是共用的。对外,他们只说这是夫妻间一种比较自由的相处方式。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打开衣柜,从隐蔽的角落里摸出一个用花布层层叠叠包起来的小盒子,拿出一枚淡绿色的晶莹玉坠,它串着深色的红线。图案是闭目沉吟的菩萨,无限慈悲。
她将冰凉的玉坠放在掌心很久,直到将它捂热。
那晚她睡得很沉,做着纷繁细碎的梦。梦见自己在陶阿姨的面馆里端盘子,或是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梦见紫色的小喇叭闹嚷嚷地爬满了架子,海棠树开着红艳艳的花,梦见自己替魏婆梳理花白的头发,魏婆抚着她的手说她懂事,甚至梦见汽车修理厂那些实诚的兄弟们,异口同声夸她做的饭菜好吃……那么多片段飞逝,长得好像度过了一生,可她偏偏没有梦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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