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时红日弄窗纱。春红入睡霞。去时庭树欲栖鸦。香屏掩月斜。
收翠羽,整妆华。青骊信又差。玉笙犹恋碧桃花。今宵未忆家。
——宋·晏几道《阮郎归·来时红日弄窗纱》
旧时故事曾道:桃花源深处,有怅然阮郎独归,故有了词牌名作阮郎归。桃花,桃花。桃花是多么令人喜悦的花朵。然而冬日里只有和桃花略有几分相似的梅花在凌寒中清冷而又娇艳地绽放着。抚着一树嫣红的梅花,阮绮芜望了望此刻辽阔得没有形状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待了十五年的宅子。今此一去,天空便是四方的了。
衢州巡抚的女儿,汉军镶黄旗的出身,算不得什么鼎盛富贵人家,却也是养在深闺不解事的闺秀。长日漫漫,倒也学点诗书琴棋,但都在六艺之内,平日也以学习女红为主,毕竟父亲阮常居是半点不许女儿沾染上轻浮女子习气的。这么精心调教出来的女子,玲珑而不失大家闺秀气度。便注定要送往紫禁城的青瓦红墙之间。
当今皇上是先帝孝康章皇后佟佳氏所出,名玄烨,年号康熙。康熙帝自即位后励精图治,除去鳌拜,平定外藩,真真是海内升平,盛世年华也。
而阮绮芜,便是在这样的盛世里,进宫入选的。
她自知是世家女子,容貌也算美,宫中多内宠,皇太后求贤德,多取有家世的千金入宫规劝皇上,相貌倒还在其次。于是自然是不出意外地入选了,只挑着十五的好日子送进宫去,消得等待便可。无怪阮府临近住着的的那些人们都念叨着:“如今是正月里,年节喜庆,又是抬出位贵人小主的好日子,你看阮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地,虽是按照规律不能随意走动,可那老爷夫人脸上的笑却是怎么也遮不住了呢。”
“也许是这样吧。”阮绮芜听身边的侍女岫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听见的那些闲言,禁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然而她也担心,“可是我本不知宫中什么样子,皇上又是什么样子,只是长女之责,不得不守。若是进了宫不如意,又连累我亲族,可怎生是好呢。”
岫云连忙去捂绮芜的嘴:“小姐心里担心奴婢明白,可这样的话怎么也是不能说的!”见阮绮芜只是低着头坐着,又端一盏新出的龙井递与绮芜,道:“小姐别怕,以小姐天成之容,必定恩宠不衰,为亲眷争得福泽万年。”
阮绮芜只是偏了头笑:“爹爹也曾夸我聪慧,并且我也不是争宠的人,只盼在宫中平安,皇帝是一心的人便好了。”
父亲阮常居前来请安的时候也曾担心道:“绮儿你生在深闺,如何知道深宫诡谲的厉害?”
然而阮绮芜只垂首望着手中的玛瑙含蜂手帕串子:“爹爹不必担心,女儿只求平安,也希望爹娘也保重好身体,将来勤诚大了也可以帮持点家事就好了。”于是阮常居欣慰之余也有些担心:“你有这心便好,我看你弟弟也是伶俐的,你也不必总想着补贴家里,凡事多求自保。我看岫云也是伶俐的,她陪你入宫,父亲也放心。”
绮芜只是笑:“父亲哪里需要担心呢。”
入宫那一日的雪映得天还是晴的,天光潋滟着铺在雪地上,似满地梨花带露,清冷安静。所谓冬日的景色,也不过如此。
梅花早已开了,玉蕊檀心的红梅,香气格外清芬,倒有一分“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的风味。绮芜虽然是春日出生,性子活泼聪慧,喜爱宜室宜家的桃花,但看雪地梅花,洁净中突兀的红动人心魄,想着叫岫云摘几枝赏玩,又念及可远观不可亵玩,就只是抚枝看了看,便也上了轿舆。
宫中内务府早已送来了时兴的缎子以供新小主的衣着,绮芜挑的是安静的云紫京绸,上头用梅红色丝线掺着银线绣着万字不到头的喜庆纹路,做成了圆领子的对襟短衣模样,下头穿着浅浅鹅黄的纱褶裙。头上挽一个简单的桃心发髻,一色儿的水晶琉璃点翠花钿并紫珠钗,浅扫脂粉,也不浓妆艳裹。对镜照着,一双清水明眸格外地大又有神,嘴角上扬着,桃瓣般的脸略显丰腴,虽然没有瘦削如弱柳扶风的美感,也有珠圆玉润的大家风范,自己心里也喜欢。择了浅白色绣青桃花的绢子,挂一块沉水翠色的佩。毕竟不是轻浮的人,装饰只是以雅致大方为衷。
这样浅淡的颜色,人也不像从前活泼,安静了不少。下轿后,阮绮芜就着岫云的手随同行的几个新晋小主从偏门进了宫。听姑姑的指引分配了各自的宫宇,绮芜便乘着一方轿舆往咸福宫去。
“姑姑。”阮绮芜趁着轿舆走着,便低头朝教引姑姑兰曲道:“待会可否借一步说话?”
兰曲也是个聪明人,只淡淡一笑,至宫门时驱退了跟着的人们,道是带小主熟悉宫宇,留了岫云,便扶着绮芜往苑里的梅花中去。待到花瓣残落的地方,兰曲方悄悄问:“小主可有何吩咐?”
阮绮芜只宁和地拈朵白梅一笑:“姑姑在深宫浸淫多年,自然所知颇多。我斗胆向姑姑请教,这紫禁城即将迎来春日,届时百花争艳,姑姑可知,是何花最为娇艳,可见天颜呢?”
兰曲眉心微簇,随即笑道:“小主机慧,请小主借一步说话。”
于是到内阁,阮绮芜便随意择了红木雕花漆金有青鸾呈祥纹路的美人榻坐着,兰姑姑也告罪后坐在了绣金丝编成的花梨小墩子上。茶方沏定,阮绮芜端着成窖的景泰蓝素茶杯,只盈盈望着兰曲,并不说话。兰曲便笑:“小主聪慧。”
“姑姑过奖。”阮绮芜嘴角一扬,将茶杯随手一放,“我在家里时也曾听说过,如今是佟贵妃最为得宠?”
“小主耳聪目明。贵妃娘娘因为是汉军旗的缘故,虽然家室不低却还没有封号,但是娘娘仪态万千,所以圣眷长久。”
“我听闻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薨逝后,圣上怜悯,一直未立新后,还是太后下了懿旨,着晋贵妃佟佳氏为皇贵妃,位同副后。”阮绮芜道。
“是。接连两位皇后薨逝,后宫不安,所以本次的选秀也是太后和皇上最看重的事。新晋的宫嫔,小主是出挑的,其余还册了成嫔、宜贵人、荣贵人等。宫里原本的得宠的主子也有敏嫔与和妃这两位。皇后薨逝,帝多内宠,太后只求贤良的女子陪伴皇上,所以对新进的小主们十分看重。小主便看这咸福宫的华丽就知道了。”
“咸福的意思便是福泽深厚。皇贵妃娘娘安排小主住在西配殿,那可是个清雅的地方。咸福宫没有主位,原来的惠贵人在东配殿,宠眷不深,但皇上喜欢她的安静,虽不多召辛,却也时常过来陪她下棋说话。”
“多谢姑姑。”阮绮芜点点头,摘下自己耳边一对镶银碎玉并蓝宝耳坠放在兰曲手中。
“哪里。”兰曲笑得和蔼,“以小主的天资,自然宠眷不断。奴婢只是白提点几句罢了。三日后合宫觐见,还请小主多作准备。”
携了岫云的手,绮芜缓步走出,院子里不知何时早已跪了一溜的太监宫女,个个低眉顺眼,只是看着地上,似乎从未觉察周遭的事情。岫云一吐舌头,悄声道:“都说宫中森严,奴婢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绮芜禁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又用绢子掩着,也偏头低声道:“以后还有你见识的呢。”
宫女为首的是一位身着铁锈红棉绸掌事姑姑服制,眉眼和顺的女子,只见她容长脸儿略显瘦削,一双明亮的星眸柔美中有一丝坚毅。她俯身行礼,声音干练,丝毫不拖泥带水:“奴婢咸福宫掌事宫女沈良玉,参见阮贵人。”
“姑姑请起。”阮绮芜见她虽容貌端庄,但年岁不小,便知道是宫里积年的姑姑了。并喜她稳重,便赐了座着小宫女上茶,道:“我初入宫,一切还需姑姑多指教了。”
“奴婢不敢。”良玉只笑,“想必以小主的聪慧,早已得知宫中的许多事情,奴婢不妄言,只盼能够安心服侍小主。”
阮绮芜抿了口茶:“那便好。我身子不爽,可能要早些歇息了,还麻烦姑姑以后帮我料理这宫中的事情。”
“小主言重了。”良玉起身行了个礼,岫云见机道:“既然小姐乏了,那奴婢陪小主进内间吧。”
绮芜见周围无人后,才松了口气倒在四合如意花梨木床上,抚着缕金线暗花枕上的团云图案,向着一边的岫云懒懒道:“这么端着说话,我总是不舒坦,实在是…累得慌…”
岫云捂了嘴笑:“小姐总是这样孩子气,奴婢瞧着您对那沈姑姑也只是淡淡的。”
“在宫里哪有不小心的?”绮芜带笑瞥她一眼,“虽然当初爹爹防着,但弟弟有时出去,也总带点稍值得读的野史读本回来给我,我不是不知道古往今来宫中内斗的厉害。说句不敬的话,皇上多内宠,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争得多少宠爱,人不犯我我当然不犯人,但凡事,也要多打量些才免得遭人算计啊。”
岫云歪了头道:“奴婢记住了。”
绮芜奇道:“你记住什么?”
岫云噘了噘嘴:“奴婢的一言一行也关乎小姐的荣宠,奴婢不能不怕做错事情,小姐累,那奴婢只有替小姐担着,只是奴婢蠢笨,所以,不能不学着。”
绮芜不禁笑得弯腰:“糊涂丫头,来,给我掖被子。”
岫云偏了头假意嗔道:“奴婢为小姐考虑,小姐还说奴婢糊涂,那奴婢只好出去做粗活,换更好的来服饰小姐了。”
绮芜无奈道:“好了,我要先睡下,来日有得我们忙的,你也不怕你这张巧嘴没地方使唤。”
“是。”岫云笑着出去合上帘子,往官窖点翠甜白釉香炉中撒了一把鹅梨帐中香,清甜的香气在琼楼玉宇中弥漫,掩盖了渐暗的天色。
快是深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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