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现在的他,陪伴着她的死亡,心痛、心伤、心死,却没有一丝悔恨。他因那个男人的命数而失落了他的前半生,但他却要感谢他,只为他没有让他错过今天——这终于寻回自己的时刻。
有泪滑过脸颊,很苦涩,她强迫自己笑了,不管是真是假,阿珏的答案,她已心满意足。
虽然,在她的心底,仍有很多未完成的遗憾——她还没有看到熏儿的宝宝出生;她还没有等到霜嫣出嫁;她还没学会写那首诗给爷爷看;她还没有教会阿珏放风筝;她答应烟尘的事,她还没有做到;她还没有变坚强、变勇敢给她最爱的人看;她甚至还没有学会好好地写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可她知道她要死了,要跟爹娘一样,一个人去到那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很多的事情,真的,来不及完成了。但她不要她爱的人担心,她要让他们以为她没有遗憾。
于是,她笑。
她说不出话来,她逃不过来势汹汹的倦意,可她微笑着闭上眼睛,微笑着昏睡过去,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黑大夫——”孟霜嫣已从刚才的一切看出黑珏和姐姐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绝不只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一个替主子效力的伺从、大夫而已。但眼下这些都已无关紧要了,她关心的只是:“你看看……姐姐的病……可还有转机……”
皇城能请到的大夫都已请过了,每一个在看过姐姐之后,无不吩咐他们准备后事、节哀顺便。
他们说姐姐早该去了,只是心神间异常寄怀着什么才一直悬着一口气,久久不愿离开。与其让她这么痛苦下去,作为家人的他们不如早早了了她的心愿,放她好走。
但是,虽然她和爷爷清楚地知道姐姐在寄怀着什么,可他们却什么也帮不了她。因为他们既无法勉强那个男人来到她的床榻边,满足她的心愿;也无法狠心告诉她他已弃她而去的事实,粉碎她的心愿。
他们是绝望的,更是自私的。他们看着她受苦,却依然隐瞒着她,强留她在世上一日又一日。
孟霜嫣的话问过良久,黑珏才沉沉地回过头来,他看着她,只需片刻,那种黯然,那种失魂,不用言语,孟霜嫣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也许……真的没有奇迹了……
黑珏留了下来,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他只是躺到孟筱蘩的身边,再没有任何顾忌与距离把她搂在怀里,像是盼望着能将自己的生命力过渡给她,他搂得很紧,丝毫不愿松手。
他知道她随时可能会走,但他希望她能感觉到他正在她的身边,不管或神或命运或谁要带她去哪里,他都陪着她,做人化鬼还是成魔,尘埃就在这里落定,再也不需要跋涉、需要追寻、需要放手了。
天刚清明,孟霜嫣想着黑珏已经三餐不进水米,于心不忍,便又过姐姐房里来劝。但当她看清他脸上那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她瞬间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用他的生命做出了最后决断,于是只得含泪咽下话头,默默地陪坐一旁。
姐姐的一生固然不幸,但拥有如此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陪伴,也不算枉走一遭!只是,当这个男人并不是她到死都念念不忘的那一个,未免还是让人不胜唏嘘、不胜遗憾……
“丫头好些了吗?”一记苍老、低沉的声音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静,孟霜嫣从沉思中回神。
“爷爷——”孟霜嫣快步上前,急得不行,“您还病着,怎么就起来啦!”
来人正是孟老太爷孟守谦。
接连的打击让他不复往日的硬朗,旧疾发作,但他依然强打起精神,拖着病体,日日前来看望他最心爱的小女孩。
“丫头好些了吗?”他又问,就算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千万遍,失望过千万遍。
见孟霜嫣垂首不答,他慌忙撇下她的搀扶,自己杵着拐杖朝着孟筱蘩的床边度去,却见一年轻男子自床上而下,向他鞠躬行礼。
孟守谦始料不及,楞在原地。
“你是谁!?”随即回神的他断喝一声。
男子好似充耳不闻,没有出声,只是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那是一张漠然悲凄的脸,年轻、俊秀,孟守谦并不认得,但——那烙印额间、世间罕有的血色朱砂!
朱砂——!!
孟守谦不顾蹒跚的脚步、摇晃的身体,想确认什么似地急步向前,脸上刻满极度震惊之中的愕然,与几分无从克制的惊喜。
他的手巍巍颠颠地抬起,激动万分地指向就在手边的男子:“你、你……你是……”
他的话陡然卡在了喉间,他费力挣扎着想要说出口,一股热血急冲脑门,话在嘴边,他已直直地仰倒在地。
“爷爷——!!”
看着那个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身体僵直地瘫倒在床,不能动、不能言,嘴角歪斜、口水横流的老者,黑珏沉痛地皱拢眉心,无奈地告知已经哭成了个泪人的孟霜嫣。
“老人家他……中风了。”
刚刚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没有回过神,孟家老太爷就已中风倒地。
到底是怎么了?
他和孟家老太爷素不相识,为什么他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如此震惊,仿若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那指着他,满脸激动、急切的模样,仿佛——他认出了他!?
认出了他?认出了姓黑名珏的自己吗?
可那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仅仅认出了一个上官家不请自来的陌生仆役,就算诧异,就算生气,也不可能情绪波动到刚才那种地步。
难道——!?
脑中深埋的记忆夹杂着一个念头突尔窜上心间,黑珏望着床上的老人,顺着他紧抓着自己不放的视线抚上了额际,他顿时被那似乎越想越真实的可能性激得浑身涔涔冷汗。
“孟小姐——”他心乱如麻,连声音都战抖起来,“你有听你家人提过你姐姐出生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他看着孟霜嫣,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慌乱、绝望过。
他的心中五味杂成、悲喜交织,所有的情绪汇集成了一种擂鼓般的恐惧——恐惧着他穷尽一生都不敢奢望能够找回的那些消逝的过去,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成真!
眼下的情形,孟霜嫣更挂心于爷爷的病情,本不欲浪费时间纠缠于往事。但她从黑珏的神色中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于是只得强压住悲伤,将她知道的一切如实道来。
“奇怪的事情倒不曾耳闻……只是姐姐初出娘胎就病入膏肓。爷爷说,那病是天生的,很重,世间几乎无人能治。他和爹、大娘操碎了心……”
“那你姐姐后来是怎么挺过来的?可是有请到哪位奇人异士前来救治?”黑珏问得很急,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
孟霜嫣沉思了一下,“奇人异士倒是请了不少,要说真是哪一位把姐姐救过来的……爷爷有提过他的一位挚友,他说他很感谢他,姐姐多亏有了他才能侥幸生还……”
孟霜嫣停住又想了一下,继续道:“爷爷说那个人是个奇人,先皇曾非常赏识他,极力挽留他做了国师,他好象……跟你一个姓……”
国师!!一个姓!!
黑珏如遭雷殛,他唰地一下站起身,转眼又狼狈地摔倒在地。他全身麻痹,只感到天地万物都已死寂,耳边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一切都已成真。
他原以为被剥夺掉而无法企及的幸福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却不过是让他明白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命运、所谓的际遇,只是老天兴头上的一个无聊玩笑,拿着他的人生和他所爱之人的人生,嬉戏、玩弄,覆雨、翻云,最后再用分离和死亡来盖棺定论!
“黑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孟霜嫣上前去拉黑珏起来,可他甩开她的手,放任自己如烂泥般地瘫在地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去叫人,他却突然坐起身,狠狠地拉住了她。
她转身看向他的脸,像在哭,但是没有泪。只有一点猩红的朱砂,竟在哭泣——流出了疮痍满目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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