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士人”之志
这就是你!
你从书案旁缓缓向我走来,金弁束发,虹玉横腰,丰润的面颊上是踌躇满志的飞扬神采。握着那饱含你一腔热血的策论、诗文,你渴望得到盛世明君的垂青,万民的拥戴,实现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抱负。
依然是你!
经过多少搓磨,昔日打马游街的少年郎变得沉稳干练了,宦海沉浮使你的双眼蕴藏了无数的智慧,与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比,你的心田里沉积了更多的人世沧桑。芸芸百姓的衣食饱暖,侍君之道的上下求索甚至是何时归去的希冀都让你情难自已,将这满腔的思绪诉诸笔墨,让我——这个离你有千年之遥的后辈高山仰止,只能拾起你曾经钟爱的笔墨为你细细描容,描出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并对你和你的时代做管中窥豹似的一瞥,一眼万年!
你的名字叫做“士”。你诞生于春秋战国时期,作为地主经济的产物,你的出现影响了中国数千年的政治史,历经“百家争鸣”的文化盛宴后,儒法学说脱颖而出,成为影响“士”的主要精神信仰,从此“齐家治国平天下”成为了你最基本的精神内涵。你的身影活跃在历史的舞台,你笔下的一个个方块字长存于文化的史卷,化为了今天我们口齿间的金玉之声。
第一节“美人”之思
我国的诗词中总是出现美人与君子的婚恋内容,从最早的《诗经》开始到唐诗宋词,怀春少女,相思美人,如意郎君的形象就从未断绝过,且比比皆是,这是个很有趣的文化现象。那么,这样的一些诗词真的都是在描写男女相恋吗?比如那首著名的《关雎》,许多人将这首诗解读为描写男女恋爱的作品,我想这是值得推敲的。让我们回到春秋时代,看看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的诞生史。
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王运熙、顾易生先生认为这是“表示了对诗歌实用价值的重视,也反映了对语言诗艺化的高要求”。但学者彭亚非认为,这里表达的,不是什么语言的美化问题,而是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意义的文化事实,即在中国文化完成其基本形态的春秋时期,《诗经》是贵族阶层用来在正式场合说话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常用于对君王的劝谏。孔子还有句名言也反映了这样一种文化事实。他说:“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怎样更好地事父事君呢?那就通过诵诗,用一种相对正式而又委婉的方式向尊长表达自己的想法吧。
今天我们谈到《诗经》时总说,那里面记载了许多劳动人民的歌咏,这样说来,如《关雎》一类的诗词描写的都是远古人民的热恋倒也说得通。毕竟,男女大防,程朱理学都是宋代以后的事了。但是,我们读书不能忘记一点——文字就是活的历史,任何解读都不能脱离历史本身。诗词的起源的确是在民间,今日不也有许多作家为了写出好作品而去民间采风吗?不过,这后期的加工和整理在将近三千年前的春秋时期可不是由老百姓来完成的。要知道,那时候可没有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说法,识字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我记得一部韩国电影,说是在古代的朝鲜,一个婢女在主人家偷偷学了几个字,回去以后在小伙伴们面前拿着树枝在地上写那几个字,结果引来了一阵惊呼,同样为奴的小少年对她说:“你好厉害啊,简直就像两班一样!”这个两班,就是士大夫及其家属集团的代名词。众所周知,古代中国对亚洲各国的文化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尤其是日本和朝鲜半岛,今天我们的许多文化在那里保存的依然完好。曾经的藩属国们尚且如此,何况是古代中国这样的宗主国呢!整理《诗经》的那群人正是我国的士大夫们,民间歌谣经过他们的整理后不可避免地会承载着这个阶层的精神诉求,其中第一个诉求就是见用于君王。现在,让我们再来品味一下这首被误读了几千年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把这首诗翻译成现代汉语是这样的:
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中的小洲。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参差不齐的荇菜,从左到右去捞它。那美丽贤淑的女子,醒来睡去都想追求她。
追求却没法得到,白天黑夜便总思念她。长长的思念哟,叫人翻来覆去难睡下。
参差不齐的荇菜,从左到右去采它。那美丽贤淑的女子,奏起琴瑟来亲近她。
参差不齐的荇菜,从左到右去拔它。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敲起钟鼓来取悦她。
可以看到,全诗的每一句都围绕着君子和淑女展开,字字句句体现着君子对淑女的渴求和志在必得。这里有一个问题——三千年前能被称之为君子的都是什么人呢?在孔子之前,“君子”主要是从政治角度论说的,君子的主要意思是“君”。“君”,从尹,从口。“尹”,表示治事;“口”,表示发布命令。合起来的意思是:发号施令,治理国家。《诗经·谷风之什·大东》里提到:“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孔颖达在《诗经正义》里说:“此言君子、小人,在位与民庶相对。君子则引其道,小人则供其役。”《春秋左传·襄公九年》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此处君子和小人主要着眼于地位而非道德品质。到了孔子时代,君子一词才开始具有道德品质的属性,他给君子规定了三种境界: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中说:“君子之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可以说,用“君子”来称贵族,是家族宗法主义的产物,被赋予了天命观念。
同样,《关雎》中出现的“琴瑟”、“钟鼓”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所能拥有的娱乐器具。即使在今天,一个普通家庭供养一个艺术生都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那些钢琴,小提琴动辄就要几万块,仅仅是购买就花费不菲,何况是后期的教育投入呢?能搞的起高雅艺术的人往往都是非富即贵。那么,在春秋时代,这些高雅的乐器就更加不可能是乡村草民所能拥有。这里的君子必然是个贵族无疑,甚至有可能是一国君王。我们再看他所追求的对象——淑女,一个“淑”字,表明此女品德出众,引得君子向往。他是如此倾慕此女,以至于“辗转反侧”,“寤寐求之”,真是备受相思的煎熬啊!如果得到了她呢?句末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显然就是君子的郑重誓言:我要是得与淑女相配,一定要好好对她,不负佳人。从诗中我们没有看到淑女的态度,她接受了君子的百年之约了吗?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做到天长地久了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却可以窥见写这首诗的士大夫的心理,他心中的“良人”大概就是诗中的君子,他所赞颂的君王就是一个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明君!整首诗绝不仅仅是讲婚恋,更大的可能性是言士大夫之志——期盼一个明君能够对自己委以重任,从而布道于天下。
这种期盼在数千年的封建文化里延绵不绝,为什么“三顾茅庐”的故事如此深入人心,特别是令许多士大夫们倾心不已,因为纵观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像刘备那样能够将礼贤下士做到如此地步的君王实在太少了!易中天先生曾说,刘备对诸葛亮的三顾茅庐就如张生苦恋崔莺莺一般,这种比较太贴切了,而士大夫和闺中待嫁的少女亦有许多相似之处。少女的终生幸福系于丈夫一身,士大夫的一生境遇系于君王喜怒;人们要求女子要从一而终,世俗要求官员同样要不侍二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位君子对自己能“寤寐求之”,得到自己后能够“钟鼓乐之”,那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啊!
可惜,人生在世,如意之事太少,现实世界总会布满了种种烦恼和痛苦,这对心思细腻,满怀壮志,对人生有太多憧憬的士大夫更是一种挑战。“思量堕地一声哭,领取为人万种难”,“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是他们的内心写照。于是,现实世界中的忧闷身影化为了诗词中见弃的美人,美人之思便是他们的心志,是他们写给君王最动人的情诗。这类诗作在《诗经》中亦能寻得源头,比如《邶风·柏舟》。全诗如下: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覯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邶风·柏舟
诗歌以一个失宠于丈夫的女子的口吻来诉说自己的遭遇,大意如下:
柏木船儿荡悠悠,河中水波漫漫流。圆睁双眼难入睡,深深忧愁在心头。不是想喝没好酒,姑且散心去邀游。
我心并非青铜镜,不能一照都留影。也有长兄与小弟,不料兄弟难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雍容娴雅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愁重重难排除,小人恨我真可恶。碰到患难已很多,遭受凌辱更无数。静下心来仔细想,抚心拍胸猛醒悟。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下心来仔细想,不能奋起高飞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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