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黄家少爷是要去游玩孟吉山风景最美的险峰,阿当却去鸟不拉屎的千草谷。
其实根本阿当来孟吉山就是个误会,他从家乡出来以后。逮到人就问:“哎。你知道潜潮谷吗?”这是他师傅要他找的地方。
那人热情的回答:“知道知道!千草谷啊?你去孟吉山。在东边!”
阿当谢了他,走了。几个时辰之后,那人才想起来,应该问一声:“可是千草谷凶险得紧,路陡得要命,一不小心就得摔死,谷口被草木封得结结实实,根本没人进。你去那儿干嘛?”
阿当老老实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到了孟吉山,摸了几天。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千草谷的方位,这时候他当然也已经知道“潜潮谷”和“千草谷”的讹误了,不过阿当这人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听师傅的话。
在他离开家乡的时候,师傅跟他说:“你去找潜潮谷。不过呢,我也不知道潜潮谷在哪里,没法告诉你路径。你啊,随缘吧!”
阿当于是随缘,既来之则安之,砍开几万根盘根错节的草藤,一寸一寸挪过简直称不上是路的山路,到了千草谷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欣赏风景,摘几颗野果填填肚子什么的,就听头上“呼”的一声。
一个东西“哗啦啦”拍着翅膀,当空砸下。
说时迟那时快,阿当使出浑身解数,扭腰摆胯、脚底抹油,终于避开了,不巧回头又望了一眼,发现那东西不是个东西,是个人,哗啦啦拍的不是翅膀,而是急速下降中风拍衣袂。这种速度这种力量,砸到地上,眼见就是个死。
又说时迟那时快,阿当使出吃奶的力气,拧头蹬腿,赶紧的扑了回来,最后时刻,终于垫在了这个人的下面。
“咣”一声撞击,足以摧心裂肺生离死别。这一声之后,静了一会儿。“……兄台好俊的功夫。”上头的人道。
阿当向上翻着白眼。是咧!多亏他在关键时刻扭转腾挪,把压箱底的能耐都用上,化解了大部分力道,不然现在哪来两个活人?两摊人泥还差不多!总算度过一劫——阁下你还坐在上头干什么?难道鄙人的尊臀压起来很舒服?
上头那人俊脸一红,偏腿下来,动作倒是利落优美,便作揖道:“在下黄醒,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阿当打量这位黄醒,着件石榴红团花纻丝袍子,腰系玉带、靴镶明珠,手上一个瑞草纹碧玉扳指,秀眉星目,说不出多华贵好看,戴个青藤顶漆纱冠儿,因刚才下落,漆冠歪斜了,墨黑头发散了一绺在颊边。他向阿当作揖道了谢,回手就将冠儿解开重束。黑如瀑的头发散下来,美得简直惊心动魄,可惜只披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被主人毫不留情的重新束起。
黄醒手中整理着发冠,看阿当呆呆凝视自己,皱眉问:“怎么?”声音清脆异常。
阿当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半晌只问得出一句:“你怎么掉下来的?”
黄醒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怎么来的?”
阿当就把自己怎么来的告诉了一遍。
黄醒诧异道:“你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乡村,一个月前刚刚出来。向人问路问错了,到了这里,也就进来。正巧救了我?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
人家救了他,他倒把人家当骗子质问起来。
阿当挠了挠头:“对哦,谁会相信。”
黄醒叹了口气,举步走。
阿当看着他,真奇怪,在这么难走的地方,他走路的姿势怎么都这样……好看?
黄醒只走了两步。停下来,四遭看看,扭头望阿当:“喂!”
阿当呆应了一声:“啊?”
黄醒顿足:“出谷的路在哪里?你告诉我!”语调不佳。其实他也不是故意无礼。但不知为什么,见到阿当那呆呆望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阿当“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把那条小路指给他。黄醒倒抽一口冷气:“这是鹿道!”
啥?
“鹿来喝水走的道。根本就不是人走的,你就从那里进来?”黄醒瞪大眼睛,“那么多草藤,都是你一个人砍掉的?”
“这不算什么。”阿当老老实实道,“这是我的工作。”
严格来说,阿当的工作应该是……学徒?至少师傅他老人家一直是这么对他耳提面命的:“你要用心学艺,替师傅争口气。这是你全部的人生意义!”
但问题是,师傅他老人家自己的武艺好像也不怎么高明。根据阿当自己偷偷腹诽的意见,他的全部能耐好像也就只不过是监督阿当扎马步、挥刀。一天要挥够三千次,什么什么的。
阿当的本事,其实来自于农活。
他们都要吃饭,吃饭就要干活,但师傅他老人家身体比较虚,干活的重任都压在阿当的身上。
挑水其实还好,就算要挑着铁水桶跑过比筷子还细的独木桥,也还好。做饭还好,就算要用内力而不是用火把饭蒸熟,也还好。阿当最怕的是收割庄稼,尤其是割麦子。
风掀麦浪,那片麦子喧嚣着,好像在威胁阿当。阿当深吸一口气,手握柴刀,义勇绝伦的跳进麦田,麦子们从四面八方攻击他,腰肢款摆避过他的攻击,抽冷子在后头给他来一记狠的。
阿当七岁时,浑身伤痕,只抱回来一个麦穗,上了田埂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只有旁边的柳树柔声安慰他。
阿当八岁时,学会在麦子还没长大时就跟它们练习过招,刀法突飞猛进,但麦子们也学得更狡猾。那一年,他跟师傅只有十个麦穗可以吃,剩下就只好靠野菜什么的填肚子。
受食欲的逼迫,阿当九岁时,刀法更沉着老辣,但是麦子们居然学会了布阵!
阿当十岁时,刀法已经出神入化,但是麦子们居然发展出一项无耻的技能:再造一个小世界。就是说,如果阿当割断它们任何一个的腰杆,从那里会渗出绿雾,织出异世界。麦杆断得越多,绿雾越浓,异世界越清晰,崇山峻岭、惊涛骇浪,麦子们可以在里面飞檐走壁、上天入地什么的。阿当差点没被它们整死!
十八岁时,阿当终于能收割回整片田里所有的麦子了,磨成麦粉,可以给他们两个吃三四年。师傅又抱怨屋椽坏了,叫阿当砍下田头那棵柳树来用。
受伤时,总是柳树轻言细语安慰他,阿当舍不得,另砍了旁边一棵橡树。那棵橡树之难砍就别提了,总之阿当拖了树干回来后,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昏迷中,他仿佛看见柳树来探望他,给他喂了些绿色的汁液。还听见师傅对谁说:是!唯一的希望啊……
后来他就醒了过来。
而师傅就打发他到人间找潜潮谷了。
他到人间之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麦子都像他故乡那么可怕。黄醒听他说了几句割麦的事,就皱着眉头道:“为什么编这种故事。你以为我会信?”
好吧。不信也没法子。他无奈道:“那你说你的来历吧,到底为什么会摔下来的?”
黄醒沉默了很久,沉默得他以为永远得不到回答。然后黄醒说:“是我大哥害我跌下来的。”
“你大哥?”阿当愣了愣,“为什么?”
“不知道。我要去问他。”黄醒说完这句话。就回过头,抿紧了嘴。阿当看着他的脖颈,白晳。纤长,发脚青青,鼻端好像又闻见若有若无的香气。
帮他从谷里出来时,阿当靠黄醒很近,闻见他衣里散出来的香,清馨,如初夏的芳草地。
孟吉山脚。阿当见到了黄家大少爷,黄录。
大少爷生得严峻威武,双目炯炯有神。着雪色袍子,披一领绣金花藏青斗篷,骑一匹高大的白马,手里的鞭子是金丝拧的。靴尖上的明珠比黄醒镶的还要大还要明亮。
他后面跟着一溜儿七个仆人。一色的蓝衣黑褂,训练有素,其中一个手里牵着匹枣骝马儿,比白马矮一头,双眸灵俊,一见黄醒,便伸着脖子嘶叫起来。
它是黄醒的坐骑。
阿当想问问黄醒,打算怎么办?但黄醒已经笔直的走了过去。接过缰绳,拍拍枣骝马儿的脖颈。马儿垂下头来和他摩挲亲热。
仆人们看到黄醒,有的惊诧,有的不。黄录明显呆了一呆,问:“二弟,你来啦?”
黄醒回答:“是。”
黄录又看着阿当问:“这位是……”
“路上认识的朋友。”黄醒问马边的仆人,“看着我干什么?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不敢……”仆人道,“以为小少爷会再多玩几天。”
“为什么我要再多玩几天?”黄醒追问。
“您忘了吗?”仆人无措的望望黄录,望望他,“您亲口说,要一个人到其他山峰游览,自己会回家,叫我们别等您。”
黄录挑了挑眉:“这位朋友要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黄醒叫阿当:“你来吗?”
阿当一直在看他们,看得目瞪口呆,被这一问,终于醒悟:“来——我来!”
于是他跟仆人们一起走了有一个多时辰,阿当自己不觉得什么,黄醒也不说话,还是黄录看不过去了,经过集市时,买了匹马给阿当代步。
黄家离孟吉山不近,天色将晚,他们要先找个地方住一宿。休息时,阿当终于找到机会,跟黄醒咬耳朵:“你不是说,他把你推下去的吗?”
“是。”
“可是现在,你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啊!”
“是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黄醒纠正阿当,“我也只好这样。”
“可是,你们的仆人们……”
“我确实经常离开大家,自己去游山玩水。我也确实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就推翻。也许是我自己记错了。”黄醒道。
“但你确实从山峰上摔下来了,如果没有我,你就摔死了。”阿当怔怔道。
“是,所以我需要留你在身边,证明我没有疯。我确实差点死过一次。”黄醒捧起茶杯。
他很疲倦、也很渴,需要喝一杯热茶。
阿当忽然阻止了他:“等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
“什么?”黄醒皱起眉毛。这位小少爷,真的很爱皱眉。可他双眉偏又生得这么好看,皱起来也好看。
盒子打开,里面有乌黑的泥土,养着小小一丛植物,没有叶子,茎很细,开了几朵花,花瓣很小,苍白,像快要融化的雪。
阿当摘了一朵:“我师傅临走时要我带上的。他说如果疑心食物有毒,浸一朵花进去。有毒的话,花就会死。”
“天下的毒多了,哪可能每种都验得出来?”黄醒撇嘴,“再说,这杯茶怎么会有毒?”
阿当也不知道。他只是忽然有这种担心,或许是多心了……摘也摘了,就浸到进茶里面去吧。
“你统共只有这几朵,浪费了一朵,可不可惜?”黄醒还在教训他。
“那倒没什么。不死的话插回枝头,它还会继续长。死了的话也不要紧,反正还会再开……”阿当的声音突然停住。
黄醒的目光也凝住了。
苍白的花,浸到茶水,便皱缩枯萎,死了。
“这是你第二次差点死了!”阿当没法儿保持镇定。
“不错。”黄醒双眸越发的幽黑,眉头锁得越发凝重。
“第一次是你大哥推你,这次一定也是他下的毒。”阿当推断。
黄醒一言不发,但是脸色变了,变得像月光一样的白。
“那你还坐在这里?”阿当一点都搞不懂。
“我能怎么做呢?”黄醒反问,“如果你是我,跟大哥出来游山,山峰顶除了你跟他,没有别人,你正看风景,忽然背后被推了一下,跌下去,没有死,出来一看,所有人都当你自己跑出去玩了,不知道你生死一线。就连这杯茶,任何人都有可能在里面下毒。我为什么要指控一起长大的大哥?他为什么要杀我?”
对啊,黄录为什么要杀他?阿当怔怔问:“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是啊。我抢过他的零食,拿鞭炮炸过他的手。”黄醒没好气道,“然后十几年后他决定杀了我报复?”
“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你死了才归他?”阿当继续问。
“胡说八道!”黄醒恼道,“这样说来,我杀他还差不多。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是父母给的。父母百年之后,家产归他继承,他是长子。他死了才轮到我。”
“那——那你会不会跟他竞争同一个女人?”阿当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没来由的难受。
黄醒只回答了一个字:“呸!”
阿当忽然笑了:“我们真笨,直接去问他好了,为什么杀你?”
“然后他矢口否认,别人都当我疯了,是不是?”黄醒的眼神是:“你才是天下唯一的笨蛋。”
“那怎么办?”阿当黔驴技穷。
黄醒咬牙:“等。”
“呃?”
“不管谁杀我,既然有一、有二,一定还会有第三,我做好防备,当场捉住,才好与他对质。”黄醒道,语气轻淡,但阿当看见,他纤白的手指搁在桌子上,轻轻发抖。
阿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手按在了他手上。
黄醒手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抽开,只是抬起眼睛,看阿当。
阿当觉得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非常奇怪,就好像绿色的麦汁沁出来,世界会变得不一样。他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气氛,情急之下脱口问道:“你、你和大少爷,真是亲兄弟?”
黄醒怪好看的眉毛又拧了起来:“干嘛这么问?”
“你们长得不像啊,”阿当道,“你比他好看。当然他也很帅……我的意思是你比较可爱,呃……”
黄醒脸上的神情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又或者是阿当从没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情绪。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阿当,忽然道:“嘘!”
黄录来了。
阿当在极度的混乱中,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是窗正好开着,有个柜子上镶着光滑的铜片,对着窗,正好映到他的身影。黄醒看见了。
阿当悄无声息从另一边的窗子离开,黄醒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就上床睡了。黄录不动声色的看着,不动声色的离开。
黄醒想等他来“验尸”,但这一整晚,他都再没有来。
第二天早晨,大家又出发上路。黄醒主动跟黄录打招呼:“大哥,你气色不佳,没睡好?”他的声音微微发抖,藏着恐惧与悲哀。
十几年的手足兄弟,忽然翻脸行凶,过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恶梦也不过如此。
“是吗?二弟气色倒不错。”黄录的声调全无波澜,“这位阿当兄弟看来也不错。”
半天之后,黄家宅院在望。
阿当有想过黄家一定是个大宅子,但没想到有这么大。
事实上它简直是个宫殿,正午灿烂的阳光撒在桔黄、浅蓝的琉璃彩瓦上,泛着不似人间的光芒。
“这不是琉璃。”黄管家笑道,“本乡山间有一种石头,熔化之后也有颜色,让烧瓦工烧瓦时加一点,就烧出彩瓦来,但很脆,其实无法当建材用,只好先用普通的瓦盖一层,再拿很脆的彩瓦覆在上面。你看每片彩瓦只有这么小,再要烧大些就会碎裂了。这里所有的彩瓦顶,都是大少爷亲自监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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