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乃是上官府,你们是什么人?”从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强自镇定的童声。
“是道儿。”话音未落,上官天定便疾步冲出了门去,刚刚打开大门,遽然停住了脚步,面色大变。
其他几人也随之冲了出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脚步。
只见本来在门外待命的红姨软软瘫在地上,脖颈上一缕极细的血线,显示出了杀人者的手法极为高明。
鬼使神差一般,上官天定的视线向右前方慢慢移去。
“踢踏。踢踏。。”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老者骑着一匹雪白色骏马从上官天定视线的尽头缓缓出现。
“陈太尉。。”上官天定吐了口气,仿佛一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了下去,旁边应落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了上官天定已过花甲的身躯。
可是搀住又能如何?
“太尉大人,你这是何意?”顾前理怒声喝到。
应落扶在上官天定肩膀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惨然笑道:“顾老弟,挑在我们几个齐聚上官府之时摆出如此架势,你还不明白吗?这是老皇上要拿咱们的血给他的皇子砌路呐!”
华服老者骑着马一步步缓缓来到上官天定面前,长袖一抖,便从袖中探出一个金黄色的轴子,一只手一抽,接着另一只手慢慢打开,双眸注视着,一字字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当朝宰相上官天定私密吏部尚书应落,户部尚书花天都,礼部尚书顾前理,工部尚书杨万生,共谋叛国造反之事。兹事体大,事出从简,如见其人,可凭此手谕,立行斩立决。钦此。”
读罢,华服老者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起这个与自己斗了十余年的花甲老人,他看到了上官天定往日炯炯有神的目中已是浑浊,那眼角的深处被层层叠叠的皱纹布满,更隐隐约约现出了一些老人斑。
华服老者心中竟不免有些恍惚。唇亡齿寒之理,他又岂会不懂?但一家老小早已被接入宫中,自己怕是稍稍露出二心,便是灭门之祸。如今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保全家人性命罢了。
可笑自己与上官天定在朝中斗了十多年。到头来,不过是那高居金銮殿之上,身披龙袍之人的随葬品罢了。
华服老者微微晃了晃脑袋,收摄了心情,道:“圣上念及诸位往日功劳,在颁下的谕旨之中,还藏有五份‘半响红’,这便是了。”伸手便从怀中取出了五个玉瓶。
听完华服老者话语,花天都不由身子一晃,悲愤地道:“圣上如此做,便也不怕朝中之人寒心吗?”
上官天定像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并没有伸手接过华服老者递来的一个小瓶,勉强笑道:“陈太尉,你我朝中公事十余年,如今便只想托你最后一件事。”
华服老者听到上官天定话语,竟不禁眼眶一热,微微颔首道:“你我斗了十余年,现在想来,不过笑话。你们放心,你们的孙儿我会将他们偷偷送出龙城,寻富贵人家来抚养。”
听到华服老者的话语,上官天定五人总算安心地接过华服老者手上的为他们每个人准备的“半响红”。
“半响红,半响红。半响而红,我们,却已是没有机会知道余下的那半响,到底是什么颜色了。”顾前理似认命般接过玉瓶,喃喃苦笑道。
他们常年伴君在侧,又岂会不知皇帝铁血手段?如今被皇帝在上官府中一网打尽,已是不存半分胜算了。
“爷爷!”“爷爷!”撕心裂肺的小孩儿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却是上官有道、顾玲元等孩子正好被几个黑衣人押着来此,正正看到自己的爷爷喝下那剧毒之药“半响红”,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大家之子,自小或多或少,耳濡目染,早已接触过朝中的阴暗东西。看到如此情形,哪里还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爷爷!”顾玲元猛地挣脱了束缚着自己的黑衣人,跑到顾前理的面前,看到顾前理嘴角残留的黑色血迹,心中终于再无半点希望,身子不由一软,仿若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接着,竟用小小的身躯托起已瘫倒在地的顾前理,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出两行清泪。
看到此情此景,华服老者再也坚持不住,耸然动容,下了马去,想轻轻地抱起顾玲元。
“放手!”上官有道也是突然挣脱开束缚,冲向了上官天定,看到华服老者想抱起顾玲元,不由一怒地将伸过来的手打开。
再回头,看着被束缚住的其他几个兄弟,俱是极力想挣脱束缚,却不防抓住他们的黑衣人看到两个小孩挣脱束缚,早已加大了力气,实在无力挣脱,只能泪眼濛濛,悲痛欲绝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爷爷。
上官天定一时不由觉得心胸郁闷难通,不禁悲愤地仰天长啸起来,眼中的泪水却只是在眼眶里打转,再没有半滴落下。
七八岁的男孩尚未变声,这突然而起的长啸声,带着童声独有的稚嫩,竟如此悲愤不已,令闻者俱是动容难忍。
无语问苍天。
“我是做错了吗?”华服老者不禁在心中又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却只是无奈苦笑地摇了摇头,翻身上了那匹雪白色骏马。
却在这时,天上遮挡了所有光亮的乌云之中,突然出来了一声惊咦声:“血吟怨啸。。。。未修魔功,却得魔意,好惊人的资质!”
只见那从来悬于苍穹之上的傲然云彩似乎也不得不臣服在身后人的威严之下,竟自顾自的分开。
从中渐渐显现出一个黑袍老者,漠然的脸上还残存着几分惊诧。
初时看还远在天边,下一刻便到了上官有道的面前,双脚离地,悬于空中,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上官天定上仰的小脸,难掩惊喜地道:“老夫乃大自在宫当代宫主皇无奇,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入大自在宫,修我神门无上真法,从此欺山赶海,无所不能。”
看到如此情形,常人早该呆住。上官有道脸上却毫无惊讶之色,令皇无奇不禁在心中暗赞这个孩子心性了得,不由对这个孩子愈发喜爱起来。
只见上官有道仰着小脸,看着皇无奇漠然的脸庞,冷然笑了起来,用稚嫩的童声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愿。”
。。。。。。。。。。。。
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
青翠的绿叶滴下最后一滴露水,僧人点起一烛烛佛香,经纶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佛香混着雨后泥土的味道,让居住在此的僧人面露微笑,在心底泛起几丝香甜。
山中无岁月,无论尘世发生了多少离合悲欢,如是寺内总是有着一股子平静宁人。
至少表面如是。
慈念殿内,窗户紧闭,投不进一丝光亮;但佛烛林立,烛火尽管不能使殿内如外面一般明亮,却也足够温暖人心。
殿首,是一尊佛像盘腿而坐,佛像慈眉肥耳,坦胸露乳,在烛光的映照之下,眼神怜悯,就似不忍尘世中人在人间熔炉之中挣扎往复,哀嚎不已。
一个眉白如雪的老僧立于佛像前,其面前又有两个年轻僧人垂首而立。
老僧望着面前的两位弟子,慈祥地道:“守拙,守心。你们二人是如是寺近千年历史之上资质最为卓绝的两位弟子,经我们空字辈老僧讨论,决定分别传授你们如是寺的无上经典《首楞严经》和《般舟三昧经》。”
两个年轻僧人难掩兴奋神态,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齐道:“谢师尊和诸位师叔垂爱。”
看着两位弟子,老僧不禁老怀大慰,心中轻松了几分,笑道:“仙林之中,素有‘三经四典’之说,正道四鼎,魔门三府,唯有我如是寺,独有两门经典位列其中,便是这《首楞严经》和《般舟三昧经》,如今传于你们二人,望你们二人不惰修习,将来在仙林之上,弘扬佛法,匡扶正道。”
“是,师尊”
老僧蓦地脸色一正,道:“在传于你们经典之前,为师还要问你们一个问题。”
“佛自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两位年轻僧人俱是一怔,似是没想到师尊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转念想到师尊所问,又不禁沉吟思考起来。
片刻后,一位僧人似是想出了答案,面露微笑。
“守心,你可是想出了答案?”
守心点点头,一字字道:“佛自极乐土来,往苦难地去。”
老僧听到守心的答案,抚须微笑,面露赞许之色,转过头来,又问向另一位年轻僧人:“守拙,你的答案呢?”
守拙面露沉吟之色,有半炷香之久,才缓缓吐字出声道:“佛自苦难地来,往极乐土去。”
老僧一愣,片刻后,面露欢喜之色,竟不禁拍手叫道:“好!好!好!”
老僧平复心情之后,便从怀中取出两本古朴无华的经书,交到了守心和守拙的手里。
守心望着手中经书之上“般舟三昧经”五字,心中喜不自胜,嘴里来回默念这五个字,脑海之中突然蹦出了什么东西,便抬头问向老僧:
“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请师尊为弟子释疑。”
“直说便是。”
“弟子曾读《佛说法灭尽经》,经上所述,佛法分三个时期,是为正法、像法、末法。佛祖入灭后五百年为正法时期;此后一千年为像法时期;再后一万年为末法时期。不知如今,是哪一个时期?”
老僧面露慈爱之色,伸手摸了摸守心的头,道:“你是守字辈弟子,为师给你取的法号名曰‘守心’,你所寻求的答案,便尽在这一个‘心’字之中。”
守心听到老僧所说,竟是一怔,片刻后,眼中竟绽出了奇异的神采,感激地道:“谢师尊指点。”
老僧见守心片刻便明白自己所指,心中既为其佛心又通透了一分高兴,又为自己能有如此聪颖弟子欣慰,竟捻着白须笑出了声来。
一声异响响起,便见慈念殿内林立佛烛立时齐齐寂灭,殿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空海师兄,是你!”
黑暗之中,守心只听到师尊惊怒交加的声音。下一刻,便感觉到一股劲风袭来,功聚双目,只见一个黑影直朝身旁守拙师弟而去。
情急之下,守心竟猛然运起佛家真气,一拍身旁的守拙,将其震飞了开来,黑影没有抓到守拙,竟一把掳起守心,冲向大门。
“嘭”大门猛然被撞开,终于透进来了一丝光亮。
只见殿内,老僧口吐鲜血瘫坐在地,守拙被守心震到柱子上,摔到地面,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如是寺内一时响声大作,无数僧人从佛堂中出来,直追奔逃的空海和尚。
飞在空中,守心只觉自己一身佛家真气运转不得,只得任由空海和尚摆布,忽感到胸口一阵异动,只见空海和尚竟将手探进守心怀中,几下便将那《般舟三昧经》拿出,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空海,站住!”一个白眉老僧倏忽出现在了空海老僧的面前,厉声喝道。
“玄怒师叔祖。”守心刚看清来人模样,惊喜地大喊道。
余光却陡然瞥见掳着自己的空海和尚眼光竟是一厉,心中刚觉不妙,就见空海和尚右掌猛然燃起幽幽火光,印在自己的后背打向了玄恕神僧。
守心眼前一黑,只勉强听到了几声玄恕师叔祖惊怒交加的声音,便失去了意识,彻底昏迷了过去。
是夜,天上竟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屋外雨声大作,狂风咆哮;屋内几个神情焦急的老僧踱来踱去。
“空海他竟然如此狠毒,将红莲业火掌打在了一个孩子身上!”一个老僧怒色勃发,愤声道。
中间一个老僧两眼微闭,一声不吭,但其隐于衣袖之下的右手微微颤抖,显示出其心里亦是并不平静,正是守心守拙的师尊。
只见其双眼猛然睁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红莲业火,乃尘世恶业所结之果。解铃还须系铃人,欲化这业火之毒,非尘世佛念不可,为今之计,便只有教给守心《转烛经》了。”
在老僧说出“转烛经”三字之时,只见另外的几个老僧,面色俱是一变,喉咙像被突然扼住一般,焦急的声音戛然而止,甚至连那呼吸声都弱了几分。
有半炷香之久,几位老僧才接连长叹一声,俱是无力闭上眼眸,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
当世之中,或许只有他们这几个在如是寺内地位极高的老僧才知,如是寺之中,除了威名响彻仙林的《首楞严经》和《般舟三昧经》之外,尚有一奇典,便是这《转烛经》。
古语有云:世如转烛。
这《转烛经》便是如是寺的开派祖师迦叶禅师以此而创,取“世如转烛,佛心永恒”之意。
可大千世界本就同载佛性与魔性,同存人心,造就人性,何况世间风云变化,瞬息万变,人在其中,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间,妄谈佛心永恒,不是可笑?
故这《转烛经》自被创以来,所修僧人竟无一人成功,修习者到后来,不是堕入魔道,便是走火入魔而死。
因此,这《转烛经》自八百年前便被尘封在藏经阁深处,禁止门内弟子修习,再也不为外人所知。
如今为化红莲业火,而让守心修习《转烛经》,不得不说,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老僧来到床边,望着床上双眼紧闭,神情痛苦的守心,竟不禁坐到床边,心疼地抬起自己的胳膊,轻轻擦拭其额头上的细汗;老眼一浊,竟流下了泪来,右掌金光倏然冒起,一下便印在了守心的后背之上。
守心闷哼一声,神情愈加痛苦。
老僧嘴翕微动,头顶紫雾缭绕,豆大的汗珠滴滴落下,其脸庞之上,竟微微冒起了佛光——这是老僧在将所说话语,以莫大的佛门真气,直接送到守心的灵台之上。
“守心,你身中红莲业火,为师思来想去,便只想到了教你《转烛经》这一个办法。这《转烛经》乃是迦叶禅师所创,修炼此经,你须时刻紧守佛心,否则佛心失守,一念成魔,不过瞬息而已。。。罢了,为师这便就教你这《转烛经》:
世如转烛,莫问前路;佛心永恒,坚若磐石。。。。。。”
一盏茶后,老僧终于说完,左手从怀中缓缓取出了一个古朴无华的戒指,套在了守心的右手无名指之上,嘴翕又起:
“守心,这转烛灵戒乃是当年迦叶禅师修习此经之时,为守佛心不变而特意炼造,如今交予你,你要时刻将其戴在手指之上,片刻都不能离身。”
说完,老僧终于站起了身子,望着守心,竟是长长一叹。
亦是只有他们这几个在如是寺内地位极高的老僧才知,正道四鼎之一的如是寺的开派祖师,迦叶禅师,其实并未一朝顿悟,往登极乐,而是堕入了魔道,走火入魔而死。
“轰隆隆!”炸雷响起,窗外的暴风愈加狂躁。
“嘭!”慈念殿的大门终于禁不住狂风的躁动,轰然而开。
大雨被狂风带着,打在了慈念殿的地上,渐渐汇成了一股水流,顺着石板的缝隙,竟流向了殿首的佛像。
而此刻的佛像,从门口这个角度看来,本慈眉善目,怜悯众生的脸庞,竟隐隐有了几丝狰狞与恐怖,就仿佛,一个绝世妖魔正在九幽之下,冷眼观这世间悲凉,而低低浅笑。
。。。。。。。。。。。。
红尘多事,又岂能以一言蔽之?
悠悠不知几何,只余一声叹息。叹那红尘濛濛,叹那得非所愿,叹那世如转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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